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9、高墙之外 ...
-
承顺八年的初春,像个吝啬又刻薄的老财主,将暖意死死捂在怀里,只施舍给大地凛冽的西风和细碎如针的冰粒子。
寒风卷过冯府庭院,抽打着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悲鸣。
冯言夏裹着一件簇新的、滚着蓬松雪白兔毛边的锦缎斗篷,百无聊赖地趴在暖阁的琉璃窗台上,下巴抵着冰冷的窗棂。
她呵出的白气在光洁的琉璃上凝成一团模糊的雾,又被她用指尖无意识地划开,留下凌乱的痕迹。
“好——无——聊——啊——!”
她拖长了调子,声音在空旷温暖、弥漫着淡淡熏香的暖阁里回荡,带着孩童特有的、被圈养久了的烦躁。
练武?每到寒冬腊月,母亲冯钰都会格外开恩,暂停她那些风雨无阻的严苛训练,生怕女儿染上风寒,伤了筋骨。
习文?钱府那边也因钱凌月前几日偶感风寒,私塾先生体贴地停了课。
去皇宫探望忽兰?上次才去了不到五天。
频繁进宫难免惹人注目,尤其是父亲贺由最近交给她的、要求转呈太后的锦囊似乎越来越频繁,那封口的墨粉胶泥也愈发乌黑刺眼,仿佛无声的警告和提醒——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大人无形的注视之下。
她掰着手指头算,离下次“放风”进宫,至少还有七八天。这七八天,难道就要困在这四四方方、精致却沉闷的府邸里,对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枯枝败瓦发呆,数着琉璃窗上的冰花度日?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寂静逼疯,甚至怀疑墙角那盆水仙花都要被她盯得蔫巴时,一阵轻快却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暖阁的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掀开,父亲贺由踏着从容的步子走了进来。
他今日显然心情颇佳,甚至精心打扮了一番。乌黑的长发不再随意披散,而是被精心编成几股繁复而利落的发辫,辫梢巧妙地缀着几颗小巧玲珑、光泽温润的赤金珠,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金光。
配上他那张本就俊美无俦、轮廓分明的脸,以及一身剪裁合体、暗绣云纹的深青色常服,整个人像一只在冬日里骄傲开屏的孔雀,散发着一种内敛的华贵与不羁的魅力。
“昭阳吾儿,何故在此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贺由笑眯眯地在她对面的紫檀木圈椅上坐下,顺手拿起果盘里一个红彤彤、饱满欲滴的苹果。
手腕一翻,一把薄如柳叶、寒光闪闪的银质小刀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指间。
只见他手指灵动如穿花蝴蝶,银光闪烁间,苹果皮已被削成一条连续不断、细如发丝的完美螺旋,轻盈地飘落在旁边铺着素白丝帕的银碟里,动作行云流水,优雅得如同在表演一场无声的舞蹈,赏心悦目至极。
“昭阳”是不久前冯钰在冯言夏生辰时郑重其事给她起的字,寓意“光明照耀”,寄托着父母对她如朝阳般灿烂未来的期许。
不过认识的同辈人(主要是钱凌月)都叫她大名叫惯了,没人改口叫字,连冯言夏自己听着都觉得有点别扭。
冯言夏翻了个白眼,对父亲今日这“孔雀开屏”般的造型和炫技早已习以为常,内心毫无波澜。
“爹,我快闷死啦!练武不行,读书不行,进宫也不行,我还能干嘛?总不能天天数窗格子吧?”
她拖长了声音,带着浓浓的抱怨。
贺由将削好的、晶莹剔透的苹果肉递给她,慢悠悠地用丝帕擦拭着那把纤尘不染的银刀。
“唔…为父倒是有个好消息,或许能解吾儿烦忧。”
冯言夏眼睛瞬间亮了,像两颗被点亮的黑曜石,猛地从窗台上弹起来:“什么好消息?!快说快说!”
“你八岁了。”贺由收起银刀,正色道,深邃的凤眸里带着一丝郑重。
“按咱们西城武官勋贵之家不成文的惯例,八岁的孩子,筋骨初成,心智稍开,不再被视为懵懂无知的幼童。可以在西城一带,由府里可靠的护卫远远跟着,自行玩耍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当然,仅限于白日,不可离府太远,日落前必须归家。若遇生人搭讪,或觉不妥,立刻唤护卫。明白吗?”
“真的?!”
冯言夏几乎从椅子上蹦起来,巨大的喜悦如同烟花般在胸腔里炸开,瞬间冲昏了头脑,小脸兴奋得通红。
“我可以自己出门玩了?!不用丫鬟跟着了?!想去哪就去哪?!”
“自然是真的。”
贺由看着她雀跃得几乎要跳起来的样子,眼中满是宠溺与笑意,仿佛在看一只终于被放出笼子、迫不及待要展翅的小鸟。
“西城多是咱们这样的武官勋贵之家,彼此都熟识,盘根错节,守望相助。冯钰的女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有点脑子的,看到你独自在街上,只会想着照拂一二,结个善缘。毕竟……”
他嘴角勾起一抹略带嘲讽的、洞察世情的弧度。
“在这重文抑武、士大夫清流把持朝堂的大势下,咱们武人抱团取暖,总比被人各个击破、踩在脚下强。况且,”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儿,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与审视。
“你可是跟着大名鼎鼎的冯大将军学了三年拳脚,虽未得精髓,但筋骨强健,反应敏捷,眼神清亮,脚步沉稳。寻常孩子三五个也近不了你的身。自保,足矣。”
三年习武,确实在冯言夏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原本的婴儿肥褪去不少,身形抽条,显出少女初绽的纤细轮廓,虽还带着孩童的圆润,但举手投足间已有了几分习武带来的利落与力量感。
眼神明亮清澈,却也沉淀了一丝专注和沉稳,不再像幼时那般懵懂飘忽。
力气更是大了许多,府里演武场那几十斤的石锁,她如今也能勉强提起来走几步,虽然累得小脸通红,气喘吁吁。
(冯言夏还曾私下担心过自己这么小就开始“举重”会不会压身高,但庆幸的是,她似乎还在顽强地往上蹿,保持着比钱凌月高小半个头的架势,让她暗自松了口气。)
巨大的兴奋让冯言夏忽略了父亲话中隐含的沉重现实——那重文抑武的冰冷大潮,那武人抱团的无奈与悲壮。
她的脑海里瞬间蹦出一个念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巨大的涟漪:
我可以自己出门玩了,那钱凌月呢?她比我大半岁,岂不是更可以?!我们终于可以一起出去玩了!不用总被关在家里或者宫里了!我们可以去逛集市,看杂耍,买糖人,吃馄饨……像真正的朋友那样,自由自在地探索这个世界!
“谢谢爹!爹最好了!”
她欢呼一声,抓起那个削好的、散发着清甜香气的苹果,像阵小旋风似的冲了出去,只留下一句清脆的尾音在暖阁里回荡。
“我去找钱凌月!”
贺由看着女儿风风火火、几乎撞到门框的背影,无奈又宠溺地摇摇头,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
他自然知道女儿去找谁。
钱家那丫头,也是个机灵的。
只是……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神深邃。
西城的规矩,那属于武勋圈子的特权,未必能照拂到商贾之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