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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高墙之外2 ...

  •   冯言夏几乎是跑着冲进了钱府。
      熟门熟路地穿过回廊,直奔钱凌月居住的小院。
      冬日里,钱凌月的屋子总是门窗紧闭,燃着暖融融的银霜炭盆,隔绝了外面的严寒。
      “钱凌月!月月!”
      冯言夏一边喊着,一边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屋内温暖如春,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墨香。
      钱凌月正披着一件鹅黄色的、内衬细软棉花的夹袄,坐在窗边的暖炕上,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账册,旁边放着算盘。
      她脸色还有些苍白,带着病后的倦怠,但精神尚可。
      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是冯言夏,脸上立刻绽开温暖的笑容,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夏夏?你怎么来了?快进来暖和暖和!外面冷!”
      她放下手中的笔,声音带着一丝惊喜。
      冯言夏三两步蹦到炕边,脱掉厚重的斗篷,一股寒气随之散开。
      她兴奋地抓住钱凌月微凉的手,迫不及待地分享:
      “凌月!告诉你个天大的好消息!我爹说,我八岁了,可以自己在西城一带玩耍了!有护卫远远跟着就行!你比我大半岁,肯定也可以了吧?我们终于可以一起出去玩了!不用总待在家里或者宫里了!我们可以去逛集市,看杂耍,买糖人,吃馄饨……”
      她叽叽喳喳,眼睛亮晶晶的,如同盛满了星光,描绘着憧憬已久的、自由自在的画卷。
      然而,钱凌月脸上的笑容却在她的话语中渐渐凝固了。
      那明亮的眼眸里,兴奋的光芒如同被冷水浇熄的火苗,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失落、羡慕,还有一丝……冯言夏看不懂的、如同藤蔓般缠绕的认命。
      “言夏……”
      钱凌月轻轻抽回手,声音有些低,带着点涩意,像被砂纸磨过。
      “我……我不行。”
      “啊?”
      冯言夏愣住了,满腔的热情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她不解地追问。
      “为什么不行?你不是也八岁多了吗?你爹那么疼你……”
      钱凌月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她无意识地用左手拇指和食指神经质地互相搓揉着,这是她紧张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不一样的,言夏。”
      她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冯言夏心上。
      “你是冯大将军和贺先生的女儿,你们家…在西城。西城是武官勋贵聚居之地,规矩本就与别处不同。而且,冯大将军是当朝唯一手握重兵、能入朝听政的女将军…”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她……身份特殊,行事自然也与寻常不同。冯将军和贺先生疼爱你,愿意让你出门,是他们开明,也是你们家…有这份底气。那是武勋之家才有的特权。”
      她抬起头,看向冯言夏,眼神里带着一种冯言夏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属于这个时代女子的清醒与无奈。
      “可我呢?我是商贾之女。爹爹虽然疼我,也愿意让我学算盘,学女红,甚至请先生教我识字读书……但这已经是极限了。爹爹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是酸儒的屁话,多学点本事总没错。可是……”
      她的声音更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抛头露面’这四个字,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来说,是万万不能的。外面的人会说闲话,会说钱家的女儿没规矩,轻浮,以后……以后议亲都难。”
      议亲?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冯言夏的耳朵。
      她满打满算才八岁虚岁!钱凌月也才刚八周岁!怎么就扯到议亲了?
      她感到一阵荒谬和恶心。
      “爹爹再疼我,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钱凌月苦笑了一下,右眉梢那颗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小痣似乎都染上了愁绪。
      “他总想着以后招个可靠的上门女婿,把家业传给我打理。可即便是那样,我也不能像你一样,独自在街上跑跳玩耍。”
      “最多……最多是在铺子后院看看,或者由奶娘丫鬟陪着,坐着马车去庙里上香,还要戴着帷帽,不能让人看清脸。”
      她指了指窗外。
      “你看,就连我这院子,平日里除了贴身丫鬟和奶娘,外男也是不能轻易进来的。这是规矩。”
      冯言夏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窗外的小院精致却封闭,高高的院墙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连天空都被切割成四四方方的一块。
      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感突然擒住了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一直知道这个时代不同,但那份不同,被贺由的开明、冯钰的特殊地位、太后的宠爱、以及她自身在现代形成的思维惯性所模糊了。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钱凌月和她一样,是自由的。
      直到此刻,钱凌月用平静而残酷的话语,亲手撕开了那层温情的面纱,露出了这个时代对女性森严的、无处不在的桎梏,如同无形的牢笼。
      “怎么会这样……”冯言夏喃喃道,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莫名的愤怒涌上心头。
      她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穿越小说,女主们个个活得风生水起,经商、从政、甚至带兵打仗,仿佛古代的礼教都是纸糊的。
      可现实呢?
      现实是钱凌月,一个聪慧、活泼、本该拥有广阔天地的女孩,仅仅因为出身商贾,就被困在这方小小的院落里,连出门的自由都成了奢望!
      甚至连冯钰,她那位战功赫赫、位高权重的母亲,在朝堂上也顶着多少“牝鸡司晨”的非议和压力?
      她的自由,何尝不是建立在母亲用刀剑和鲜血劈开的荆棘路上?
      “夏夏,你忘了吗?”
      钱凌月看着好友失魂落魄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试图解释得更清楚些,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沧桑感。
      “新朝初年,那位开国女帝在位时,倒是大力推行过男女平等,女子可读书、可经商、甚至可入仕为官。”
      “可那都是快一百年前的事了!新朝覆灭后,历经几代,到了如今的顺朝,那点遗风早就被吹得干干净净了。”
      “乾元五年,帝暴毙,十岁的庶子赵桓登基,改元顺文。顺文十五年,再到如今的承顺八年……顺朝的风气,早就回归了‘男尊女卑’的老路,甚至变本加厉!女子公开参政、掌兵,就是异类!”
      “像我这样的商贾之女,能学点东西,不被早早嫁出去换彩礼,已经是爹爹顶住压力能做到的极限了。”
      她的话语像冰冷的溪流,冲刷着冯言夏对“古代”那点浪漫的幻想,将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地展现在她面前。
      一股寒意从冯言夏的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有多么浅薄和想当然。
      她所享受的一切“特权”——习武、读书、自由出入、甚至能去皇宫“玩耍”——都是建立在冯钰这个“异类”将军的赫赫战功和贺由这个“离经叛道”父亲的巧妙周旋之上!
      是这个时代规则的例外,而非常态!
      洗澡……她用的是芳娥精心准备的、带着花香的胰子。
      她记得在现代看过的科普,古代平民多用草木灰、皂角,甚至淘米水。更差的呢?她不敢想。
      上厕所……冯府和钱家,用的是裁剪整齐、浆洗柔软的细麻布。
      在太后宫里,用的是更柔软的丝绸。可她依稀记得,书上说,更普遍的,是竹片、木片,甚至……树叶?!
      还有……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初潮还没来。但以前在网上看过的那些讨论……古代女子月事,很多是用草木灰布袋……
      这个联想让她胃里一阵翻腾,脸色瞬间煞白。一股强烈的后怕和难以言喻的庆幸感袭来。
      她无比、无比庆幸自己穿越到了冯家,庆幸有贺由那样思想开明、行事不羁的父亲,庆幸有冯钰那样用实力打破常规、为她撑起一片天的母亲!
      若是不幸落入寻常百姓家,甚至更糟……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会过怎样的日子!
      那些穿越小说里浪漫的邂逅、开挂的人生,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巨大的失落、愤怒、后怕、庆幸……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冯言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钱凌月,看着好友眼中那份与她年龄不符的清醒和认命,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了这个时代冰冷坚硬的壁垒。
      暖阁里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炭盆里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像心跳的余音。
      窗外的寒风似乎更猛烈了些,呜呜地刮过屋檐,如同被困住的呜咽。
      良久,冯言夏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
      她看着钱凌月,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兴奋,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承诺和不服输的倔强。
      “凌月,”她伸出手,再次握住钱凌月微凉的手指,语气异常认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知道了。不能一起出去玩……没关系。”
      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如同磐石般的光芒。
      “但是,你放心!我出去看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新鲜的、有趣的……只要是好的东西,我都给你带回来!我找到的,就是你的!我冯言夏说到做到!外面的世界,我替你去看!”
      钱凌月看着好友眼中那份纯粹的、不带任何施舍意味的真诚,那份要将她无法触及的世界带到她面前的决心,鼻尖猛地一酸,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眶微微泛红,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嗯!我等着!夏夏,我等着!”
      …………
      冯言夏离开了钱府。
      回去的路上,她没有像来时那样奔跑。
      她裹紧了斗篷,慢慢地走在冯府回廊下。
      西城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压抑而寒冷,如同巨大的铅块压在心头。
      那份刚刚获得的、如同珍宝般的“出门自由”,此刻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上,让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高墙内外”的天壤之别。
      高墙之外的世界,对她敞开了小小的一角,却对钱凌月紧紧关闭。
      这不仅仅是关于玩耍,更是关于呼吸,关于存在的方式,关于被这个世界看见的权利。
      她抬起头,望向灰暗的天空。
      承顺八年的初春,寒意似乎更重了,渗入骨髓。
      这自由的滋味,第一次尝到了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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