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只想当女帝》桑岸回

61、西城春迹

　　承顺八年的初春，寒意如同附骨之蛆，在西风卷起的、细碎如针的冰粒子抽打下，死死盘踞在京城上空，迟迟不肯退去。
　　冯府暖阁内，冯言夏裹着那件滚了蓬松雪白兔毛边的锦缎斗篷，百无聊赖地趴在冰冷的琉璃窗台上，呵出的白气在光洁的琉璃上凝成一团模糊的雾，又被她用指尖无意识地画着圈。
　　父亲贺由允诺的“西城自由行”，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虽在她心头激起过短暂的涟漪，却未能驱散那份沉甸甸的阴霾——
　　钱凌月那双带着清醒与认命的眼眸，如同烙印，让她初获自由的喜悦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名为“现实”的阴影。
　　然而，自由终究是诱人的。
　　当第一缕稍显和煦的春风艰难地撕开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弱的暖意时，冯言夏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她的西城探索之旅。
　　只是这最初的几次出行，与其说是游玩，不如说是一场带着无形镣铐的试炼。
　　芳娥寸步不离，如同最忠实的影子，目光时刻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四名气息沉稳如山、目光锐利如鹰的府兵，两人在前，两人在后，如同移动的壁垒，将冯言夏牢牢护在中心，密不透风。
　　他们选择的路线仅限于西城主干道最宽阔、最“安全”的地段——两侧皆是高门深院，朱漆大门紧闭，铜钉森然。
　　偶有身着劲装、步履带风的武官或家将进出，见到冯言夏一行，目光扫过她斗篷上那醒目的冯府徽记和芳娥等人，大多只是微微颔首示意，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疏离，便不再多看一眼，匆匆离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肃杀与冷清，行人稀少得可怜，连小贩的叫卖声都听不见，只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单调而沉重的“哒哒”声，以及寒风刮过高耸院墙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低鸣。
　　冯言夏感觉自己像被关在一个移动的、镶金嵌玉的笼子里。
　　她想靠近路边一处半敞着门的演武场，远远看一眼里面那些操练的身影，感受一下那震天的呼喝声，立刻被芳娥轻轻拉住衣袖，声音温柔却不容置疑：“小姐，演武重地，闲人勿近。刀剑无眼，冲撞了不好。”
　　她想拐进一条看起来有些烟火气、似乎通向市集的小巷，走在最前面的府兵立刻上前一步，如同铁塔般无声地挡在巷口，目光扫过巷内阴暗处几个探头探脑的身影，沉声道：“小姐，那边杂乱，恐有闲杂人等，不宜前往。”
　　她甚至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多看两眼某家门前的石狮子，芳娥总会适时地提醒：“风大，小姐当心着凉，该往前走了。”语气关切，却像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她的脚步。
　　这种“自由”让冯言夏憋闷得几乎喘不过气。
　　她像一只被精心呵护、却剪了翅膀的鸟，只能隔着华贵的笼子，张望着外面那片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的天空。
　　每次出行归来，她都会第一时间跑去钱府，如同归巢的乳燕，迫不及待地将所见所闻——
　　哪怕只是主干道上某家门前的石狮子雕得如何威武狰狞，某个匆匆而过的武官腰间佩刀样式如何奇特古朴——事无巨细、绘声绘色地讲给钱凌月听。
　　钱凌月总是听得津津有味，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向往的光芒，仿佛通过这些生动的描述，她也触摸到了那个被高墙隔绝、充满阳刚之气的世界。
　　冯言夏则会将偷偷买到的、不易被芳娥发现的精巧小玩意儿：一个会随着气流点头的泥哨，几颗裹着晶莹糖霜、带着异域风情的干果，甚至一小包散发着清冽松香的松针一一小心翼翼地塞给钱凌月。
　　看着好友惊喜的笑容，如同阳光穿透阴霾，冯言夏心中那份因自由受限而产生的郁气才稍稍纾解，仿佛她的探索也有了双重的意义。
　　冯言夏并未放弃争取更多的空间。
　　她开始有意识地“表现”，像一个初入棋局的棋手，小心翼翼地挪动棋子。
　　路线熟悉。
　　她不再漫无目的，而是主动提出想去哪里看看，比如“听说前面拐角有家老字号的兵器铺子，外面常年挂着一把好大的铁胎弓，想去瞧瞧”，或者“上次路过那家府邸门口的石榴树好像冒了红芽，想看看长叶子没”。
　　她的要求合情合理，且都在府兵们划定的“安全区”边缘试探，既满足了好奇心，又不越雷池一步。
　　举止规矩。
　　她严格遵守贺由的叮嘱，绝不靠近任何看起来混乱或可疑的地方。
　　在街上行走时，目不斜视，步履沉稳，脊背挺直，颇有冯钰行军时的影子，连呼吸都刻意调整得均匀绵长。
　　“偶遇”熟人。
　　她会在“偶遇”某位相熟的武官家眷（通常是贺由提前“安排”好的）时，主动上前，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声音清脆地问好，言谈举止得体大方，展现出良好的教养和将门虎女的沉稳气度。
　　芳娥和府兵们看在眼里，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放松，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许和信任。
　　更重要的是，冯言夏展现出的那份远超同龄人的沉稳和分寸感，让芳娥和护卫们清晰地意识到，这位大小姐并非不知深浅、任性妄为的顽童。
　　她懂得西城的规矩，懂得武勋之家的体面，也懂得如何保护自己。这份早慧与克制，赢得了他们的尊重。
　　渐渐地，跟随的阵仗开始悄然缩小。
　　芳娥不再紧紧贴着她，如同影子般寸步不离，而是落后半步，目光柔和了许多，带着一种长辈看顾晚辈的欣慰。
　　府兵从四人减为两人，且不再贴身护卫，如同两座移动的堡垒，而是保持十步左右的距离，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却不再紧迫盯人，给了她一点喘息的空间。
　　再后来，固定跟随的，只剩下两名在冯府呆得最久、冯言夏最眼熟的府兵——
　　一个姓赵，沉默寡言，面容普通得丢进人堆就找不到，但步伐沉稳，落地无声，下盘极稳，像根钉在地上的桩子。
　　另一个姓孙，年纪稍长，脸上总带着憨厚可掬的笑容，逢人三分笑，与人攀谈时滴水不漏，仿佛天生就是个和善的管家。
　　冯言夏心知肚明，这两人绝非普通护卫。
　　她曾无意中瞥见赵姓府兵在演武场角落，他向贺由汇报着什么，两人一边交谈一边随意提起冯钰练力用的百斤石锁，赵府兵单手一拎，动作举重若轻，如同拿起一个孩童的玩具，掂量两下又轻轻放下，面不改色。
　　而孙姓府兵，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深处，偶尔闪过的锐利精光，如同出鞘的匕首，让冯言夏瞬间想起贺由算计账目、拨动算珠时那洞悉一切的眼神。
　　他们是贺由埋在西城这片土地下的钉子，是守护冯府、也守护她的最后一道、也是最坚固的屏障。
　　冯钰对此心知肚明，这是夫妻间的默契，也是对女儿安全的双重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