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诀》石小左

2、第一章 青丘帝姬

　　人间，北境苦寒之地。

　　青丘帝姬有苏璃，紧紧抱着怀中的小狐狸，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没膝的积雪中。

　　狂风卷着冰雪，向她袭来，即便头顶有那九条蓬松的狐尾像巨伞一样护着，仍有少许的冰凌划过她绝美的脸。

　　“阿娘，这座山……真的会有神吗？”怀里的小狐狸苏九探出头，碧蓝色的眼眸望着四周白茫茫的死寂，声音带着畏惧的颤抖。

　　“会有的，九儿乖，再忍一忍。”有苏璃将孩子往怀里又按了按，声音温柔却坚定。

　　她抬头仰望着眼前直插云霄、寸草不生的少咸山，那山体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凛冽之气。

　　再低头时，那被狂风吹过后，露出的森森白骨，成了雪山里唯一的生机。

　　望着眼前的白骨，那挥之不去的丧子之痛再次袭来！

　　自己那些逝去的小狐狸，也如同这些被风雪掩埋的枯骨，一个接一个的在青丘王庭后院也快堆成了山。

　　望着怀里的第九子，成年之期又要将至……她几乎能听见那催命的脚步声，又一次在耳畔响起。

　　所幸一月之前，有人给了她希望。

　　那是一个青衣道士，以一幅《山海图》为酬，求见于她。

　　那道者说，《山海图》的北山中有一山，名为少咸山，山上寸草不生，终年积雪，地势险峻。

　　山中有神，可解青丘之忧！

　　当然，世间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唯有交易，至于她付出了什么，没人知道。

　　她将怀中的幼子搂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她本是庇佑一方的神祇，向来敬天畏命。可若天命便是要夺走她所有的孩子，那这天，逆了又何妨！

　　她眼神坚定无比，然后凝结神识，欲探山巅，一股磅礴浩瀚的力量却轰然反噬而来！

　　竟将她护体的九条狐尾狠狠撕开一道缺口，刺骨的寒意瞬间侵入，有苏璃闷哼一声，妖力一滞，那蓬松的狐尾光华黯淡，无力地垂落下来，再也无法维持屏障。

　　“噗——”

　　有苏璃身体直接飞了出去，一口心血喷洒在洁白雪地上，红得刺目。

　　小狐狸也从她怀里飞了出去，掉在雪地里，直接被雪淹没。

　　“娘亲！”小狐赶紧从雪堆里爬了出来，然后跑到有苏璃身边，蹭了蹭她的脸焦急道，“娘亲，您没事吧？”

　　“无妨……”有苏璃挣扎着坐起，拭去唇边血迹，眼里却满是兴奋，“九儿，我们找对地方了……你看，这山中禁制，一道狠过一道，反噬之力还竟如此霸道，必是囚着一位连天地都忌惮的存在，那他一定有办法救你。”

　　她将孩子紧紧搂住，声音低沉下去，“只是这禁制对术法反噬太强……接下来的路，我们只能靠这双脚了。”

　　有苏璃说完，收了受伤的狐尾，再次抱起小狐狸，踩着没过双腿的积雪，一深一浅的朝山顶走去。

　　越往上，风雪越是狂暴，如怒兽般撕扯着她。

　　她一次次被风吹倒，又一次次挣扎着爬起，怀里的小狐狸是她唯一的信念。

　　然而，山巅的积雪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搅动，发出沉闷的咆哮。下一刻，白色的洪流崩塌而下，遮天蔽日！

　　有苏璃瞳孔骤缩，本能张开九尾将苏九死死护在身下，可是那力量越来越强，那本就受伤九尾的一只只被打散开去，她没法便不顾禁止反噬祭出本命元丹，瞬间光华大盛，撑起一道摇摇欲坠的赤色结界。

　　轰——！

　　雪崩淹没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世界重归寂静。

　　有苏璃艰难地从雪堆中挣出，又是一口鲜血咳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元丹之上，裂纹遍布。

　　“阿娘！我们不求了！我们回家！我不会死的，我会一直陪着您！”苏九哭喊着，用小小的身体支撑着她。

　　“九儿……快走……结界……撑不了多久……”有苏璃气若游丝，视线开始模糊。

　　就在这时，一个空灵中带着一丝稚嫩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在风雪中响起：

　　“青丘帝姬？”

　　有苏璃猛地抬头，只见风雪中，不知何时立着一道虚幻的红色身影，罩着宽大的斗篷，看不清面容。

　　“你……识得我？”

　　“帝姬风姿，三界传颂，见过画像并不稀奇。”那声音淡淡道，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疏离。

　　对于红影的话，有苏璃半信半疑，但她并未过多纠结那个问题，而是急切的问道：“姑娘可知，这山中之神，所居何处？”

　　“帝姬也是来祈神的？”红影望着帝姬怀里的小狐狸，顿了顿又道，“为了这只小狐狸？”

　　“是的，他是我的第九个孩子！他前面的哥哥们，没一个活过成年......”帝姬的声音听不出起伏，却沉沉压着万钧绝望。她忽然抓住她的手，冰凉透骨：“求姑娘，行行好，带我去见山中的神明！”

　　“这山中，除开你们这一大一小两只狐狸，也就只有我了！”

　　有苏璃眼中瞬间爆发出极致的光彩，那是绝望中窥见曙星的激动。她挣扎着，几乎是匍匐在地：“上神！求上神救救吾儿！青丘有苏璃，愿献上一切！”

　　“一切？”灵兮重复着这个词，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的元丹已经碎裂，一身修为去了十之七八，连站起来都勉强。你所谓的一切，还剩下什么？”

　　有苏璃的心沉入谷底，忽然她又想到什么，急切道：“我…我还有这副躯体？姑娘若是吃了我，可增修为，您若修成人身，还可保妖邪不侵！”

　　“阿娘，不要？”小狐狸一听，抱着有苏璃拼命的摇着头。

　　红影怔怔的望着跪在她面前的帝姬，有些恍惚，以及动容！

　　这便是母亲？

　　她们身上拥有一种叫母爱的东西，促使她们产生养育照料、无私奉献，关怀呵护等行为，那东西是一种很强大的力量。

　　神族无情，仙道逍遥，魔族恣意，鬼物凄怨……万千记忆碎片掠过心头，却寻不见半分关于“母亲”的痕迹。

　　可是那身体里本能对母爱的羡慕与渴望，是她用法术都无法压制的存在！

　　她静默良久，方才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飘忽：

　　“帝姬，我可不是什么神？”

　　她不愿骗帝姬，缓缓地将自己身上的红色斗篷褪下。

　　没有皮肤，没有血肉。

　　那是一颗小巧的、属于少女的头骨，晶莹如玉，空洞的眼眶里，两颗粗糙的雪球正对着她。虚幻的魂体在风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你看，世间哪有我这般狼狈的神。”

　　“……”有苏璃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惊恐地向后缩去，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化作剧烈的哆嗦。她见过的妖魔鬼怪不计其数，却没有一样，能与眼前这诡异而可怖的景象相提并论。

　　“帝姬，你这见鬼般的神情，有些伤人呀！”红影轻抬虚指将红袍再次穿好，带了几分嗔怪道，“我自认还是比那鬼族好看几分的！ ”

　　“抱歉姑娘，我别无他意，只是...刚才听你声音稚嫩，但是没想到你比我想象中还小！”有苏璃自知失态，赶紧道歉解释！

　　她说的很真诚，声音更是温柔让红影那冷漠疏离的声音都多了几分温度！

　　“帝姬，倒也不必道歉，大部分来这山上的，第一眼见我，都是问我是什么鬼东西？”

　　“姑娘......”

　　帝姬的话，被红影打断，“帝姬，既已知道，我并非什么神明？你可还要求我？”

　　“姑娘，若能救吾儿！神与魔于我并无区别！”

　　“帝姬说这话，就不怕一不小心入了魔？”

　　“如果入魔能救吾儿，入了又如何？”有苏璃将身旁的小狐狸，搂在怀里又紧了几分。

　　红影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她身后那只小狐狸身上，尤其是那双盛着碧海苍穹般的眼睛，漂亮极了。

　　“不过……”红影话锋一转，“我这人从不喜占别人便宜，如今帝姬耗损半生修为，动摇了此山一道禁制，这个人情，我还是总得还得！”

　　她虚抬手指，苏九便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起，悬浮到她的面前。

　　“姑娘！”有苏璃惊呼。

　　“莫急，只是看看。”红影端详着苏九，片刻后，声音里多了一丝奇异的玩味，“帝姬，你家这小狐狸，要度的可不是寻常天罚，而是一步登天的……神罚。”

　　“天罚渡过，可为妖仙。神劫降下，九死一生。”红影的声音平淡得近乎残忍，“看来青丘要出一位天神了。当然，前提是……他能活下来。”

　　有苏璃如遭雷击，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神……神罚？’她喃喃重复，仿佛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随即，那灭顶的绝望才如山洪般冲垮了她强撑的意志，她猛地跌坐在地，一口心血喷涌而出！

　　“噗——”

　　“阿娘！”小狐狸发出稚嫩的惊呼，跌跌撞撞地跑到她身边，用小脑袋蹭着她的脸颊。

　　“阿九……”有苏璃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满是绝望。

　　忽然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卑微，只剩下属于帝姬的骄傲与疯狂：“本帝姬好歹用了上千年的修为，为姑娘破了一道禁制，姑娘不应该回报点什么吗？”

　　“哟！帝姬这是要跟我明算账？”红影身影突然凑近帝姬，“跟我算账，可是会...死的！”

　　“不许欺负我阿娘！”小狐狸猛地从母亲怀里挣脱，龇着幼嫩的牙，朝红影的虚影扑了过去。

　　红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动。

　　那小小的、毫无威胁的身影义无反顾地扑来，却让她那由万年玄冰和绝望凝成的心绪，泛起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涟漪。

　　“小东西，想保护你娘亲？”红影盯着那双漂亮异常的眼睛，忽然笑了，声音里带着几分狡黠，“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留在这雪山，眼睛借我用用，我保你渡过神罚，如何？”

　　有苏璃慌张道：“姑娘……他还是个孩子，我的眼睛可以给你，不，我的所有都可以给你！”

　　“不，阿娘，我愿意！，一双眼睛，换一条命，我觉得很值！”小狐狸赶紧道。

　　“阿九…”帝姬仍是不愿！

　　见二人争执不休，红影的目光转向有苏璃，打断她得话笑道，“帝姬，怕什么，我只是借一下，又不是不还。百年之后，我一定还帝姬一个完完整整的青丘少主！”

　　有苏璃一怔：“姑娘……此话当真？”

　　“自然。”红影的目光转向她，“这山顶的禁制有多厉害，帝姬应该也知道！我想......或许它也能阻挡住,你家小狐狸的神罚？”

　　“那它若是……阻挡不了呢？”

　　“如果挡不了...你家小狐狸的神罚便能替解了这禁制！我若获得自由，保他一命还是很容易的，”

　　红影话锋一转，“不过，他若留下，青丘百年之内，便再无少主，你……可愿意？”

　　“我不能偶尔来看看吗？”帝姬不解道。

　　“哈哈！”红影冷笑道，“可以呀！你回去，杀些人，屠些妖，补全你的元丹，再带上你青丘全族来此，以血为祭，看看灭了你们九尾一族，能不能帮我再打开一个缺口！”

　　“什么？”帝姬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丝幽魂。

　　红影指了指天边一处淡蓝色缺口继续道，“等那个缺口完全合上，你就跟我一样被困在这里！”

　　苏九急急扯着母亲的衣袖：“阿娘你快回去！父君还在等我们！我愿意留下！”

　　有苏璃看着儿子决绝的眼神，又想起夫君独自支撑青丘的艰难，最终，一滴冰泪滑落，她朝着红影，深深叩首。

　　“一切……拜托上神了。”

　　风雪更急，渐渐淹没了母亲离去时那一步三回头的背影。

　　少咸山巅，重归寂静，只余下一抹虚幻的红影，和一只失去了母亲庇护的幼狐。

　　红影低头，似乎看了一眼着脚下的小狐狸，轻声道：

　　“好了，小狐狸。从今日起，你的命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