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诀》石小左

3、第二章 雪山囚徒

　　第一缕渗入玄冰洞窟的天光，落在蜷缩的狸狐身上，将他雪白的皮毛染成淡金。

　　苏九是被冻醒的。

　　他本能地蜷缩，试图运转妖力抵抗寒意，那点暖意却如投入冰海的石子，瞬间便被无处不在的玄冰之气吞噬。绝望，伴随着寒冷，一同侵入肺腑。

　　此时，一声痛苦的呻吟声，让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不远处。

　　是那抹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红，此刻狼狈地蜷缩在山洞的一角，骄傲与神性荡然无存。她不再是高悬天际的神，而是一片被风雪打烂的红叶。

　　红袍之下，她的形体似乎都变得有些虚幻不定。剧烈的颤抖攫住了她，仿佛那不是冷，而是一种源自神魂的崩坏。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那团颤抖的红影内部断续地逸散出来，反反复复的回荡在洞内。

　　苏九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异常小心，因为在他看来红影可不像善类。

　　他死死盯着，眼都不眨。

　　那呻吟声越来越大，到最后红影似乎无法承受，在地上翻滚了起来。

　　过了许久呻吟声渐渐变小直至消失，唯剩下那微弱的颤抖代表着她还活着。

　　痛苦太过真实，真实到让他心惊。

　　他忽然想起，自己从小就被青丘的其他小狐狸说活不过成年，他也是这样，常常一个人躲在黑暗里，感受着生命一点点流逝，无助地等待着死亡。

　　原来，神明……也会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内心的挣扎与犹豫几乎将他撕裂。理智在尖叫着让他别管她。可那具在颤抖中趋于死寂的身体，却让他实在有些不忍。

　　银白色的狐狸在黑暗中舒展开庞大的身躯，像一团移动的、燃烧的雪。最终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团濒死的红色火焰。他俯下头，用鼻尖试探性地碰了碰。

　　僵硬，冰冷，宛若死物。

　　苏九不再犹豫，将她完全圈入怀中，用自己最厚实、最温暖的腹部绒毛将她包裹，巨大的尾巴如羽翼般，覆在在上面，虽然他也很冷，也知道这般做是否有用，但这是他唯一的办法。

　　怀中的身躯起初依旧如顽石般冰冷僵硬，只有那无法控制的痉挛在证明她还活着。不知过了多久，那剧烈的颤抖终于缓缓平息。

　　过了许久，那长如蝶翼的睫毛颤了颤，红影缓缓睁眼。

　　感受到怀里动静。

　　苏九立刻警觉地低下头，正对上她那双由雪团做成的眼睛，那眼睛似乎能看见他。

　　他还没来得及问出自己的心中疑惑，红影却先开了口！

　　“你……”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在救我？”

　　闻声，苏九立刻松开圈护，倏然起身。

　　狐身流畅地弓起脊背，带着狐族特有的优雅猛地一伸前肢，爪尖在玄冰上刮出细响，将守夜的僵硬尽数抖落。随即甩了甩头，颈间蓬松的银白毛发漾开一圈光晕。

　　悠然道：“我只怕你死了，那神罚若真冲破结界，没人保我性命！”

　　“呵~”红影轻轻一笑，然后缓缓起身，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脆响，舒展完身体，一种非人的柔韧感让她看上去不像刚刚才从重伤中恢复，反倒像挣脱了某种束缚。虚幻的红影也此刻凝练如实体，周身流转着淡淡的神辉。

　　“你...没事了？”苏九心头剧震，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眼前红影与之前的简直判若两人。

　　红影摘下红袍，面向光滑如镜的冰墙，静静的望着。听到他的疑问，她微微偏过头，虚渺的面容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你是指我这副躯壳，还是指那纠缠不休的头疾？”她抬手拂过冰面，漾开一圈微光。

　　“你的眼睛……能看见？”苏九注意到她面对冰壁的姿态，忍不住追问。

　　“若是凑的近，辨物还是没问题的。”她指尖轻点冰面，声音里带着霜雪般的清透，“不然我是怎么认出你阿娘的！”

　　“那刚才……”苏九想起她先前痛苦挣扎的模样，欲言又止。

　　“那个就说来话长了……”她轻轻摇头，红袍在冰面上铺开如绽放的花，“不过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我慢慢说，你慢慢听，这雪山岁月漫长，有些故事听着，或许能让日子不那么难熬。”

　　她许是独处太久，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珍惜的耐心：“我叫灵兮，给我取名字的神说，万物有灵，而我最有灵，所以便给我取了灵兮这个名字！”

　　她望着镜中虚影，眼神飘向了更遥远的过往：“那是我在这雪山醒来后，寻回的第一段记忆。”

　　“一个人族姑娘，用双腿一步一步爬上雪山，用不知从何处习得的方法，撼动了第一道禁制。禁制松动时涌来的头痛，让我看见了从前。”

　　指尖轻触镜面，漾开细微的涟漪，“这座山，除开一望无际雪，便没有其它了，而我这双眼，便是我给她的报酬！”

　　灵兮抬手，轻轻抚过自己的眼眶：“为了不让空洞的眼眶太过骇人，我便随便揉了两团雪，填了进去。”

　　“从那时起，我便明白，每一道禁制破封，都是一场记忆的凌迟。很痛，可比起被囚禁在无边无际的纯白里，直至被那份死寂逼疯，这种痛，反倒成了在这茫茫雪海中唯一的期冀。”

　　“后来，陆陆续续的来了很多人！当然，大部分都死在了山下。我慷慨地将自己的一切作为奖赏，赠予那些为我解开每一层封印的闯入者！有能洞穿万物的眼，令百花俯首的容颜，以神血炼制的不死丹药……乃至于这副血肉之躯。“

　　她转过身，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望向苏九：“我有时会想，那山下的白骨，是不是都快堆成山了？”

　　“那你刚才那样，是因为我阿娘替你解开了一层封印，你又想起什么了吗？”

　　“是啊，每找回一段记忆，都像将神魂撕开再重铸，自然会难受些。不过，”她抬起手，周身神辉流转，“这痛苦换来的力量倒也实在，你看，连这具身体都凝实了不少呢？”

　　“那...你恢复完记忆，眼睛就能彻底好吗？”苏九试探的问道。

　　“怎么？舍不得把眼睛借给我了？”灵兮忽然转过身，望向小狐狸笑道，“不好意思，要让你失望了！我这眼睛毕竟是雪做的，就算神力滔天也化不成血肉。所以，你既选择留下，若我重获自由，你这双眼睛便得借我一用。待我寻回自己的眼睛时，自当完整奉还——毕竟，我答应过你阿娘，要还她一个完完整整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