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石塔与两颗星》棉被重力异常

19、第十九章

　　时间在幽光森林里平稳地流淌，如同林间那条永不疲倦的溪流。石塔与小屋之间的路径被踩得愈发清晰，两人之间的相处也褪去了最初的生涩与试探，多了一份熟稔的默契。希洛依旧大部分时间沉浸在他的研究中，但会在固定的时间来照料花园，偶尔也会留在露比的小屋用餐，虽然话依旧不多，但那种冰冷的隔阂感已渐渐被一种安静的共处所取代。

　　这天下午，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露比正在清理厨房的储物架，发现角落里还放着几个前些日子从镇上换来的、表皮红润结实的苹果。她想起之前希洛曾模糊提及过，似乎在生前的记忆碎片里，有过对某种市集甜食的渴望。她当时默默记下了，还尝试复原了“琥珀糖糕”，但希洛当时的反应有些复杂，似乎像，又似乎不像。

　　看着这几个苹果，另一个常见的、属于市集的甜食身影浮现在她脑海中——糖苹果。那种被晶莹糖壳包裹住的、红艳艳的果子，几乎是许多孩子（甚至大人）关于节日和欢庆的甜蜜象征。

　　她心血来潮，决定试试看。她将苹果仔细清洗干净，去掉果蒂，用细小的木棍从底部插入，做成方便手持的柄。然后，她将之前从玛莎那里买来的蜂蜜和少量的粗糖放入小铜锅，加入一点点水，放在火上慢慢熬煮。她小心地控制着火候，看着糖浆从冒起大泡逐渐变得粘稠，颜色也从透明转为浅浅的金黄色，散发出焦糖特有的、诱人的甜香。

　　她用勺子舀起一勺糖浆，确认能拉出细长的、脆弱的丝线，便迅速将锅子从火上移开。然后，她拿起一个插好木棍的苹果，倾斜铜锅，让滚烫的糖浆均匀地、流畅地淋在苹果表面。糖浆遇到微凉的果皮，迅速凝固，形成了一层光滑透亮、如同红色琉璃般的脆壳。

　　她做了两个。将其中一个递给正坐在窗边翻阅一本厚重古籍的希洛。

　　“尝尝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这是糖苹果，很多地方的市集上都有卖。”

　　希洛从书页中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被晶莹糖壳包裹、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光泽的红色果实上。他微微怔了一下，那双紫眸中似乎有极淡的、如同水纹般的波动一闪而过。他沉默地接过，指尖触碰着那层冰凉的、光滑坚硬的糖壳。

　　他低头看着，看了好一会儿，仿佛在端详某种古老的文物。然后，他才像上次尝试姜饼时那样，小心地、用他整齐的牙齿，轻轻咬破了那层糖壳。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安静的小屋里格外清晰。糖壳应声而破，露出里面多汁的苹果果肉。极致的甜，混合着苹果本身微酸的清甜，以及焦糖特有的、带着一丝微苦的醇厚香气，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是一种直接而热烈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甜蜜。

　　希洛咀嚼的动作很慢，很慢。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小屋温暖的墙壁，望向了某个模糊不清的、被时光尘埃覆盖的角落。

　　露比没有打扰他，只是小口吃着自己手中的那个糖苹果，留意着他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

　　良久，希洛咽下了口中的食物，又低头看了看手中剩下的半个糖苹果，那层碎裂的糖壳像是不规则的冰裂纹。他忽然用一种极轻的、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语调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梦呓般的飘忽：

　　“好像……是有点像……”

　　露比屏住了呼吸，静静听着。

　　“很久了……记不清了……”他继续说着，目光没有焦点，“只记得……很吵的地方。很多人……很多气味。好像……还有音乐？”他微微蹙起眉，似乎在努力捕捉那些破碎的影像，“我……那时候，身体似乎……不太好。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跑跳。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房间里，或者……被人用椅子抬着走。”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像是从一条布满裂痕的溪流中艰难渗出的水滴。

　　“有一次……好像是某个节日？还是……仅仅是外出？”他摇了摇头，表示无法确定，“路过一个很热闹的……市集。我看到……有很多小摊，挂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然后……就看到了这个。”

　　他用拿着糖苹果的手，微微示意了一下。

　　“红红的……亮晶晶的。插在草把子上……很多很多。”他的紫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遥远过去的光亮，但那光亮很快又黯淡下去，被一层更深的迷雾笼罩，“我想……要。但是……好像没能吃到。可能是身体原因……被阻止了。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记不清了……只剩下……一点点甜的味道，和……那种亮晶晶的样子，在脑子里……模模糊糊的。”

　　他说完了，再次沉默下来，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糖苹果，仿佛想从这具体的、可触碰的甜蜜中，确认那模糊记忆的真实性。

　　露比听着他这第一次主动提及的、关于“生前”的碎片，心中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酸楚。她仿佛能看到一个苍白瘦弱、被禁锢在病体中的少年，透过轿辇或窗户，望着外面那个鲜活喧闹的世界，望着那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的、亮晶晶的甜味，眼中该是怎样的渴望与失落。

　　所以他才会对甜食有着如此执念，却又如此克制。所以他才会在尝到琥珀糖糕和现在的糖苹果时，露出那种复杂难辨的神情。那不仅仅是味道的相似，更是触及了被漫长吸血鬼生涯尘封起来的、属于“人类希洛”的，一点点微弱而珍贵的遗存。

　　“……现在吃到了。”露比轻声说，声音柔和得像是在安抚一个迷路的孩子，“味道，还好吗？”

　　希洛抬起头，看向她。眼中的迷雾渐渐散去，重新聚焦在她脸上。他沉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咬了一小口手中的糖苹果，细细地咀嚼着。

　　“嗯。”他最终给出了评价，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稳，但似乎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有点像。”

　　这一次，露比听懂了他这句简单评价背后，所蕴含的千丝万缕的情绪。那不仅仅是对食物味道的认可，更像是对一段失落记忆的、无声的确认与告别。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将自己手中还没吃完的糖苹果也递了过去，轻声说：“这个也给你吧。”

　　希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个递过来的、同样闪烁着甜蜜光泽的果子，沉默地接了过去。

　　窗外，阳光正好。小屋裡，只剩下两人安静的咀嚼声，和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带着回忆温度的焦糖甜香。一段被遗忘的渴望，在数百年后，以另一种方式，得到了些许笨拙而温柔的弥补。

作者有话说

　　记忆中的糖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