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29、第 29 章

　　“山下堂”三个朴拙却透着韧劲的木刻招牌，挂在了街尾这间新屋的门楣上。没有鞭炮齐鸣，没有锣鼓喧天，医馆的开业静悄悄的，如同山间悄然绽放的一株幽兰。

　　最初的几日，门庭冷落。偶尔有好奇的街坊探头张望，看到柜台后坐着一位身着素净布衣、手持竹杖、双眸微闭的年轻女子，或是后院那个正蹲在地上仔细分拣药材的纤细身影，大多带着几分犹疑和不解离开了。盲女开医馆？闻所未闻。

　　宋清漪并不焦急。她每日的生活规律而充实。清晨，在小翠的陪伴下，她会用竹杖点着青石板路，在小院和后巷慢慢走一走，感受晨风和市井渐起的生机。回来后，便一头扎进药柜前。顾策远为她准备的那些药材，被她那双拥有神异触感和嗅觉的手，一一甄别、归类。指尖拂过干燥的叶片、粗糙的根茎、细碎的种子，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将它们精准地送入墙上那无数小抽屉格中。药柜渐渐被填满，空气中弥漫起越来越浓郁而和谐的草木清香，那是属于她的秩序，她的王国。

　　后院是她的另一片天地。阿旺勤快地清扫整理，按她的指示将需要晾晒的药材铺在干净的竹席上。宋清漪便蹲在席边，指尖细细拂过每一片药材，感受着它们在阳光和微风下慢慢褪去水汽，变得更加纯粹。小翠则负责照料她的饮食起居，轻声细语地给她讲讲街上的见闻，或是念一段药书。

　　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某日，一个被腹痛折磨了几天、求医无门的街坊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捂着肚子走进了山下堂。宋清漪请他坐下，仔细询问了症状，又让他伸出手腕。她的指尖搭上脉搏，沉静如水，那专注的神情自带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接着，她又凑近，极其仔细地嗅了嗅病人身上的气息。片刻后，她起身，准确地拉开几个药柜抽屉，抓出几味药材交给阿旺：“三碗水煎成一碗，饭后温服。”

　　将信将疑的病人服了药，腹痛竟在几个时辰内大为缓解！他逢人便说街尾来了位“瞎眼神仙”，药到病除。

　　这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开来。

　　接着是一位咳嗽不止的老妪，一个被顽癣困扰多年的货郎，一个夜里哭闹不休的孩童…无论是常见的风寒咳喘，还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疑难杂症，山下堂这位安静的女大夫，似乎总有办法。她不急不躁，问得仔细，听得认真。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仿佛能“听”出病灶所在，“闻”出病气根源。她开出的药方未必名贵，却往往奇效。

　　“神仙”的称呼越传越广，也越传越神。有人说她指尖一搭脉，就能说出病人十年前的老伤；有人说她能闻出妇人腹中是男是女；更有人说她后院的药材都是沾了仙气的灵草…

　　宋清漪对此置若罔闻。她只是日复一日地坐在她的药柜前，用那双能“庖丁解牛”般辨识药材的手，用那份超乎常人的敏锐嗅觉和听觉，更用一颗医者平等仁爱的心，接待着每一位踏入“山下堂”的病人。无论对方是衣着光鲜的商贾，还是满身尘土的脚夫；无论是恭敬有礼的，还是带着疑虑试探的，她都一视同仁。她的声音总是温和而清晰，解释病情、嘱咐煎药、叮嘱忌口，耐心细致得如同对待最珍视的宝物。

　　她的竹杖点在药柜前的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不再是紧张探路的声音，而是她工作节奏的伴奏。她脸上不再有王府里的苍白和死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忙碌带来的红润，一种被需要、被信任的满足感所焕发的光彩。虽然依旧看不见，但那空洞的眸子里，却仿佛有了光，一种专注于生命、专注于助人的、温暖而坚定的光。

　　顾策远并不常来。他依旧要应付王府的繁冗事务，周旋于父王母妃的猜疑和压力之下。但他总会寻到空隙，或是清晨，或是傍晚，远远地站在街角不起眼的阴影里，或是坐在对面茶馆二楼的窗边，静静地看着山下堂。

　　他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忙碌地在药柜和问诊的小方桌间穿梭。看着她微微侧着头，全神贯注地倾听病人的诉说；看着她指尖在药材抽屉上灵巧地跳动；看着她对抱着孩子的妇人露出温柔安抚的笑容；看着她耐心地教阿旺辨识一味药材的气味；看着她被小翠扶着走向后院时，脸上那放松而恬淡的神情。

　　小小的医馆里人来人往，充满了各种声音：病人的低声诉说、阿旺跑动的脚步声、小翠煎药时蒲扇的轻响、宋清漪温和清晰的嘱咐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不再是王府里令人窒息的死寂，而是一曲充满烟火气息和生命力的交响乐。

　　顾策远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个在忙碌中仿佛会发光的女子，看着那个他险些失去、如今却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里重新绽放出耀眼光芒的灵魂，一股巨大的、沉甸甸的暖流和欣慰，如同最醇厚的酒，缓缓注入他的胸腔，熨帖了他所有的疲惫和紧绷。

　　他靠在冰冷的墙角，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深刻而满足的笑意，深邃的眼眸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与骄傲。

　　这一步，走对了。
　　他赌上了自己的精力、时间，甚至顶着巨大的风险，为她劈开了王府的铜墙铁壁，在这喧嚣又安静的街角，为她重建了那个被毁灭的“山下村”。

　　而宋清漪，用她重新挺直的脊梁，用她妙手回春的医术，用她平等仁爱的医心，在这片废墟上，亲手种下了生机勃勃的春天。

　　山下堂，不仅是一间医馆，更是她破碎世界重建的基石，是她灵魂复苏的证明。看着她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忙碌、发光、被需要、被尊重，顾策远觉得，这世间所有的付出，都值了。这份忙碌的身影，这份久违的、充满生气的笑容，就是他拼尽一切也要守护的，最珍贵的宝藏。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山下堂那忙碌而温馨的景象，转身悄然融入暮色之中。王府的阴影依旧沉重，复仇的道路依旧漫长，但此刻，他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希望。因为他知道，无论前路如何艰难，总有一盏灯，在街角那间小小的“山下堂”里，为他而亮，等着他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