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46、第 46 章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宫外的喧嚣与阳光，只留下一条幽深漫长的宫道。高耸的朱红宫墙投下巨大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檀香、陈旧木料和权力威压的独特气息，冰冷而肃穆。小翠扶着宋清漪的手臂，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家姑娘身体的微微紧绷。宋清漪的竹杖点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晰却略显孤寂的“笃、笃”声，在这空旷寂静的宫道里回响，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谨慎。

　　王太医在前方引路，步伐沉稳，神情肃然。偶尔有低眉顺目的宫人匆匆而过，皆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更不敢抬头直视。这无处不在的压抑氛围，让小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抓着宋清漪胳膊的手心全是冷汗。宋清漪虽然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带着审视、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脚下的路和前方的王太医身上。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了多少道宫门和回廊，空气骤然变得更为凝滞肃穆。王太医在一座极其巍峨、散发着古老檀木香气的宫殿前停下脚步。殿门上方悬挂的匾额，宋清漪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

　　“慈宁宫”到了。

　　通传之后，王太医领着宋清漪和小翠步入殿内。殿内光线比外面稍暗，但那股混合了名贵香料、陈设古物和至高权力的气息更加浓郁。小翠被这气势所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宋清漪在踏入殿门的瞬间，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空洞的双眼下意识地“望”向大殿深处，仿佛能感受到那里投来的、极具穿透力的审视目光。

　　“臣王济世，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王太医恭敬地跪下行礼。
　　宋清漪和小翠也连忙跟着跪下行礼：“民女宋清漪（奴婢小翠），叩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平身吧。” 一个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从上方传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宋清漪在小翠的搀扶下站起身，依旧垂着头。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王太医，” 太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喜怒，“你向哀家力荐的这位‘瞎眼神医’，就是眼前这位姑娘？”

　　“回禀太后，正是宋清漪姑娘。” 王太医躬身回答。

　　“哦？” 太后的目光在宋清漪身上逡巡片刻，最终停留在她那空洞无焦的眼眸上，“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宋清漪依言微微抬起头，空洞的双眼“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她知道太后在看她，而她，只能凭借声音和气息，去感知这位帝国最尊贵女人的存在。

　　短暂的沉默。太后似乎并未从这张清丽却失明的脸上看出什么“神医”的端倪。

　　“听闻你医术不凡，尤其擅于诊脉。” 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试探，“正好，哀家近几日也觉得有些精神不济，心口偶有憋闷之感。太医院开了几副方子吃着，效果却不大明显。不如……你先给哀家号号脉，看看哀家这身子，到底是怎么了？又该用些什么药？”

　　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让王太医心头一紧！太后凤体向来由太医院院判亲自调理，脉案清晰，何来精神不济、心口憋闷之说？这分明是在试探宋清漪的真本事！若是寻常医者，不明就里，贸然号脉开方，一旦与太医院记录不符，便是欺君大罪！小翠更是吓得脸色惨白，几乎要站不稳。

　　宋清漪却只是微微怔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了然的神情。她对着太后的方向，再次屈膝行礼，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说道：
　　“回禀太后娘娘，民女……无需号脉。”

　　此言一出，整个慈宁宫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连侍立在一旁的掌事嬷嬷都忍不住抬起了眼皮，看向这个胆大包天的盲女。王太医更是惊得手心冒汗！

　　“哦？” 太后的声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和不易察觉的冷意，“无需号脉？那你倒是说说，哀家有何病症？又该用些什么药？”

　　宋清漪抬起头，空洞的双眼依旧“直视”着太后声音的方向，语气沉稳而笃定：
　　“太后娘娘凤体康泰，并无病恙。”

　　她顿了顿，在满殿死寂中，继续说道：
　　“至于娘娘所言精神不济、心口憋闷之感……民女斗胆猜测，应是忧思过甚，牵动肝气，加之近日天气乍暖还寒，略有烦扰所致，只需静心安神，宽心调养即可，并非疾病。”
　　“至于用药……”宋清漪的声音没有丝毫迟疑，“民女方才进入殿门时，正巧有人端药盏出去。民女嗅其残存药气，辨得其中应有：黄芪、党参、当归、熟地、茯苓……此乃益气补血、固本培元之方，药性温和，正合娘娘凤体所需。民女以为，继续服用此方调养，最为妥当。”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偌大的慈宁宫内，落针可闻。所有宫人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站在大殿中央、面容沉静的盲女。她竟然……仅凭进门时匆匆一嗅的药气，就准确说出了太后日常服用的补药成分！更断言太后无病，只是忧思烦扰！

　　王太医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他知道宋清漪嗅觉超常，却没想到竟敏锐至此！更没想到她竟敢如此直白地断言太后无病！这份胆识和判断力……

　　高居凤座之上的太后，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她那双阅尽世事的凤眸中，先是闪过一丝愕然，随即化为浓浓的震惊，最后，竟缓缓浮现出一抹难以掩饰的赞赏和……如释重负！

　　“好！好一个宋清漪！” 太后抚掌而笑，声音中带着真正的愉悦和惊奇，之前的试探和审视一扫而空，“仅凭一嗅，便知哀家所服之药！更敢直言哀家无病！这份本事，这份胆识，哀家信了！王太医，你举荐有功！”

　　王太医连忙躬身：“太后谬赞，全赖宋姑娘医术通神。”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在宋清漪身上，已带上了几分郑重和期许：“哀家的小长乐……就拜托你了。王太医，你即刻带宋姑娘去长乐宫！哀家要你……务必治好公主！”

　　“民女定当竭尽全力！” 宋清漪再次郑重行礼。

　　“奴婢遵旨！” 王太医也连忙应道。

　　太后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王太医领着宋清漪和小翠，恭敬地退出了慈宁宫。

　　走出那沉重压抑的大殿，重新呼吸到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小翠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她看向身边依旧沉静的宋清漪，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崇拜和敬畏。

　　宋清漪握紧了手中的竹杖，手心也微微有些汗湿。刚才在太后面前，她看似平静，实则神经也绷到了极致。但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真正的挑战，在那位沉浸在丧夫之痛中、心若死灰的长乐长公主身上。

　　王太医看着宋清漪沉静的侧脸，心中感慨万千。这个来自山野的盲女，用她那双“看不见”却洞察入微的眼睛和匪夷所思的感知力，在踏入宫门的第一刻，就赢得了帝国最尊贵女人的初步信任。

　　通往长乐宫的路，依旧漫长而未知。但宋清漪的脚步，却比来时更加沉稳了几分。她踏出的每一步，竹杖点在金砖上的声音，似乎都带着一种穿透宫廷迷雾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