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71、轮回12

　　拾光小筑的庭院，成了钟漫漫自我放逐的囚笼。

　　表面上，她遵从医嘱，静养脚伤。每日里，她依旧坐在廊下画画，对着那些沉默的古董，或是庭院里的一草一木。炭笔划过纸张的声音沙沙作响，却驱不散笼罩心头的阴霾。她的脸色比脚伤初愈时更加苍白，眼神空洞，像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

　　陆老师看在眼里，偶尔会端来一碗熬好的草药，或是默默放下一碟新摘的清甜野果。他不再主动提起那些关于轮回、关于古董故事的话题，只是用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带着无声的叹息，静静地看着她。

　　钟漫漫知道陆老师懂。但她不想说，一个字也不想提。那日在“一杯茶”后院所受的屈辱和冰冷，像一根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她的心上。那张脸——曾经在梦中让她痛彻心扉，在画布上让她魂牵梦萦，在现实中让她鼓起勇气靠近的脸——如今想起来，只剩下尖锐的刺痛和难堪的羞愤。

　　她不要再见到他！
　　她不要再被那种看疯子、看鬼魂一样的眼神审视！
　　她再也不要自作多情，以为有什么灵魂的共鸣！

　　她用画笔在纸上用力涂抹，线条凌乱而压抑，仿佛要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狠狠摁进画纸里。脚踝的伤在草药的作用下一天天好转，竹杖用得越来越少，最后被她靠在了房间的墙角，像一根被遗弃的、承载着不堪记忆的证物。

　　……

　　与此同时，“一杯茶”的气压低得能拧出水来。

　　周烨像一座行走的活火山，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他做事依旧利落，炒茶、招呼客人、处理杂务，但那张曾经阳光爽朗的脸上，如今只剩下阴沉的烦躁和一种深不见底的郁结。眉头几乎没松开过，说话简短生硬，常常心不在焉。

　　“老板，这批茶……”小如拿着单子，小心翼翼地靠近。
　　“放那儿！”周烨头也不抬，语气硬邦邦的。
　　“哦……”小如缩了缩脖子，赶紧放下单子溜走。

　　新来的帮工阿旺更是大气不敢出，默默地在后院劈柴，斧头落下的声音都刻意放轻了。

　　周烨强迫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运转。炒茶时，火候要精准；算账时，数字要清晰；面对客人时，笑容要……挤出来。他越是这样强迫自己“正常”，心底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和撕扯般的痛楚就越是汹涌！

　　心口，那个地方，自从钟漫漫哭着说出“我才是鬼”之后，就时不时传来一阵阵闷痛，不尖锐，却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仿佛那里真的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灌满了冰冷的山风。

　　最可怕的是夜晚。

　　当他终于疲惫不堪地躺下，意识沉入黑暗，他疯狂地、无比清晰地期盼着那个声音——
　　“笃、笃、笃……”

　　那竹杖点地的声音，带着特有的节奏和重量，像温柔的鼓点，敲散他所有的焦躁，带来灵魂深处的安宁与满足。他甚至在梦里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渴望那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他的身后。

　　然而，没有。
　　梦里只有一片死寂。
　　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然后，画面陡转！
　　是钟漫漫转身离开的背影！那么决绝，那么绝望！
　　她拄着竹杖，跌跌撞撞地向外冲去，竹杖一下下急促地点在地上……

　　可是，没有声音！
　　一点声音都没有！
　　仿佛一场残酷的默片，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狼狈逃离的背影在无声中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刺眼的白光里，留下他一个人站在死寂的黑暗中，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疼得他无法呼吸！

　　“不……！”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大口喘着粗气，如同濒死的鱼。他下意识地伸手抓向身侧，抓到的只有冰冷的床单。

　　寂静。窗外只有风声和遥远的虫鸣。
　　那熟悉的、能抚慰他灵魂的竹杖声，消失了。被他亲手推开了，赶走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比烦躁，比愤怒，比任何负面情绪都更让他恐惧！

　　他需要那个声音！
　　他需要那“笃、笃、笃”的节奏，像需要氧气一样迫切！
　　那是他灵魂深处认得的锚点，是他混乱世界里唯一能让他感到“对”的东西！

　　他失去了它。
　　因为他愚蠢的恐惧和刻薄的话语。

　　周烨痛苦地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枕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悔恨的毒液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比心口的闷痛更甚百倍。他知道，他必须做点什么。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他会被这无声的绝望和悔恨活活吞噬！

　　天刚蒙蒙亮，一夜未眠的周烨就冲出了“一杯茶”，甚至没理会小如惊愕的询问。他像一头困兽，在清晨湿冷的雾气中漫无目的地疾走，眼神焦灼地扫视着寂静的村落和蜿蜒的石板路。

　　他需要找到她。
　　他需要听到那声音。
　　他需要……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
　　他也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必须见到钟漫漫。
　　现在！立刻！马上！

　　他的脚步，最终在晨雾弥漫中，停在了拾光小筑紧闭的院门前。他抬起手，想要叩响那扇门，指尖却在触碰到冰凉木门的前一刻，剧烈地颤抖起来。

　　勇气，在巨大的悔恨和恐惧面前，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