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帮》栖风酌雪

19、第 19 章

　　翌日清晨，沙漠的朝阳才刚刚驱散夜间的寒意。林夏和老陈站在院子里那块光滑的石板前。石板上，林夏用烧黑的树枝条写着几行字。
　　走短镖｜护送小商队从沙州至附近绿洲，保零散客商过危险地段
　　清道平事｜剿灭消息可靠的小股毛贼，帮村子赶狼驱豹
　　零碎活儿｜摸清底细的情况找物寻人
　　老陈捻着胡须道：“副帮主，咱们骆驼帮如今名声不显，去接那些大户人家的重镖，或者揭官府的悬赏红榜，一来轮不上，二来也太过扎眼。”
　　林夏抱着手臂，目光扫过石板，点了点头：“嗯，树大招风。”他拿起木炭，在“零碎活儿”后面用更小的字又加上了“慎接”。“先从这些边角料做起，饿不死就行。”
　　这时，幼枫揉着还有些惺忪的睡眼从屋里走出来。她身上穿的还是之前那身便于行动的粗布衣裙，虽然洗得干净，但在风沙侵袭下已显得有些旧了。看到两人在石板前，她立刻好奇地凑了过来，发梢还带着刚起床的蓬松。
　　“我们就接这些吗？”幼枫指着石板，语气里带着点“就这？”的意味，她想象中的江湖生意，至少也该是“护送西域珍宝”或者“擒拿江洋大盗”之类的。
　　“暂时先这些。”林夏放下木炭，拍了拍手上的黑灰，动作利落，“钱不多，麻烦也小，不惹眼。够换米下锅，慢慢攒点‘转进’的盘缠就行。”他总是能把“跑路经费”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老陈在一旁补充，脸上带着老江湖的精明：“帮主，副帮主，老朽在沙州城里还有些老关系，回头我去走动走动，悄悄递个话。就说响水窝这边有几个身手不错、价钱公道的兄弟，缺钱，专接些保人送货、平靖地方的零散活儿。”
　　“这个法子好！”幼枫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仿佛已经看到银子源源不断流进口袋，“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开张？”她摩拳擦掌，一副迫不及待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林夏毫不留情地给她泼了盆冷水，语气平淡却精准打击：“不急。先把院墙东南角那个被风沙吹塌的豁口补上，瞭望哨的视野还需要再调整，有些死角看不到。后山石林里的路标和记号也得再做清楚点，免得某些人跑进去之后，敌人没甩掉，自己先绕晕了出不来。”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幼枫身上，带着点显而易见的“不信任”，“另外，某人是不是该把‘跑路’的路线实地多走几遍？光在沙盘上比划可不行，沙漠里没路标给你看。”
　　幼枫的脸“唰”地红了，梗着脖子反驳：“走就走！我现在就去！我就不信记不住！”说着就要往石林方向冲。
　　“吃完早饭再去。”林夏不容置疑地打断她，转身就朝冒着炊烟的简易灶台走去，“饿着肚子跑路，没跑到地方就先没力气了。到时候还得派人去找你，更麻烦。”
　　幼枫：“……” 她气得跺了跺脚，却发现根本无法反驳，只能鼓着腮帮子跟在他身后，像只被捏住了后颈皮的小猫。
　　接下来的几天，骆驼帮众人进入了紧张的“战备”状态。林夏带着阿木和小刀，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进一步完善营地的防御设施。阿木话少，但执行力极强，林夏指哪他打哪，修补墙体、加固门窗，动作麻利。小刀则主要负责清理碎石、搬运材料，年轻人精力旺盛，虽然偶尔会抱怨几句，但干起活来也不含糊。
　　幼枫则被林夏委以重任——跟着阿木和小刀，反复熟悉石林里那几条蜿蜒曲折、岔路众多的逃生路线。林夏亲自用他那把小铲子在岩石背阴处刻下了骆驼帮的标记，那抽象得几乎看不出是骆驼的图案，让幼枫腹诽了无数次。她咬着牙，顶着烈日和风沙，一遍遍地在怪石嶙峋的石林中穿梭，努力记住每一个拐角，每一处标记，累得气喘吁吁，香汗淋漓，几缕发丝黏在光洁的额角，也顾不得整理。
　　“帮主，这边走，副帮主说这个像……像骆驼屁股的石头往左拐。”小刀指着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努力憋着笑。
　　幼枫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仔细辨认着那“骆驼屁股”，在心里默默记下。她发现，林夏虽然嘴巴毒，但做事极其缜密，选择的路线不仅隐蔽，而且充分利用了地形，有些狭窄的石缝仅容一人侧身通过，易守难攻。
　　老陈则隔三差五地往沙州城跑，凭借他多年积累的人脉和信誉，低调地散播着消息。他既不夸大，也不卑微，只实事求是地传递着“响水窝有伙人，能办事，价钱好说”的信息。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过四五日，便有一位用厚实防风沙面巾裹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精明眼睛的小商人，牵着两匹驮着鼓鼓囊囊货物的骆驼，有些犹豫地找到了响水窝外面。
　　“请、请问……这里可是有接活儿的兄弟？”商人的声音隔着面巾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他打量着这处看似破旧、却处处透着被精心打理过的痕迹的驿站，尤其是那加高了的院墙和隐约可见的瞭望哨，让他心里稍微踏实了些。
　　出面接待的自然是经验丰富的老陈和气势沉稳的林夏。幼枫则按捺住内心的好奇和激动，躲在半掩的房门后，竖起耳朵偷听。
　　“正是，阁下有什么活儿要托付？”老陈笑呵呵地拱手，态度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商人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在下姓李，有一批要紧的药材，需运往西边六十里的‘甜水村’。听说这边有兄弟接短途护卫的活儿？价钱好商量，只求平安送到，别误了时辰。” 他顿了顿，补充道，“就是中间要经过那段‘魔鬼弯’，最近听说不太平，有几伙毛贼在那儿晃荡。”
　　林夏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地扫过商人和他身后的货物，重点检查了骆驼的负重和状态，以及货物捆绑是否牢固。他今天依旧穿着幼枫买的那身青灰色劲装，合体的剪裁更显得他身姿挺拔，沉稳如山，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和奇异的可靠感。
　　“哪段路不太平？具体点。多少钱？”林夏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直接，没有任何寒暄废话。
　　商人被他看得有些紧张，连忙伸出手，在袖子里比划了一个价钱，同时补充道：“就是‘魔鬼弯’中间那大概五六里地的路程，两边都是沙丘，容易设伏。”
　　林夏看了一眼他比的价钱，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将目光转向老陈。老陈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示意这个价钱对于这种路程和风险的小活儿来说，算是公道，甚至略高于市价，看来这商人确实比较着急，或者货物比较重要。
　　“行。”林夏干脆利落地点头，算是接下了这单生意，“什么时候动身？”
　　“明、明天一早可行？越快越好！”商人连忙道。
　　“辰时，营地门口。”林夏言简意赅地定下时间。
　　“好好好！多谢！多谢好汉！”商人千恩万谢，牵着骆驼匆匆离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人一走，幼枫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鸟，从门后蹦了出来，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晕：“接下了？我们的第一笔生意！开张了！”她几乎要欢呼雀跃，仿佛已经看到了骆驼帮名震大漠的未来。
　　林夏“嗯”了一声，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仿佛接了个活儿跟吃了顿家常便饭没什么区别。他转身，开始冷静地分配任务：“阿木，明天你跟我去。检查好兵器和水囊。”阿木沉默地点头，眼神坚毅。
　　“小刀留守，”林夏看向跃跃欲试的小刀，“协助老陈和帮主看家，警醒点，白天多留意四周动静。”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幼枫身上，语气是难得的严肃：“我们不在的时候，营地里一切事务，听老陈安排。若有任何不对劲，别逞强，别犹豫，立刻按我们演练的计划，带大家进石林，明白吗？”
　　“知道啦！放心！”幼枫用力点头，感觉肩上的责任沉甸甸的，但更多的是一种被信任的激动和守护家园的决心。
　　第二天辰时，朝阳将金色的光芒洒满沙漠。林夏和阿木已经准备就绪。林夏依旧是那身利落的青灰色劲装，腰间别着那把看似普通的小铲子，背后背着用旧布包裹的弯刀，整个人干净利落，神情淡漠，仿佛只是去进行一次普通的出行。阿木则是一身黑色劲装，更衬得他身形精干，表情严肃，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刃。那小商人李老板也准时赶到，脸上带着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幼枫和小刀趴在加高了的院墙上，眼巴巴地看着三人两驼的身影，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起伏的沙丘之后。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空旷了许多。
　　“帮主，副帮主他们……能顺利回来吧？不会真碰上什么硬茬子吧？”小刀年纪最小，忍不住有些担心，眼巴巴地看着幼枫。
　　“当然能！”幼枫挺起胸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信心，“林夏那么厉害！一把铲子都能对付那么多马匪！阿木身手也好！肯定没问题！” 话虽这么说，但她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宁，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时不时就借口检查防御，爬上那简陋的瞭望哨，手搭凉棚，向着西方他们消失的方向努力张望，直到眼睛被日光和风沙刺激得发酸。
　　等待的日子显得格外漫长。直到第三天下午，夕阳开始将天边染上橙红时，守在瞭望哨上的小刀突然激动地大喊起来：“回来了！帮主！他们回来了！”
　　幼枫几乎是立刻扔下了手里假装在看的账本，三步并作两步冲上院墙，果然看到三个熟悉的身影，伴随着骆驼的轮廓，正缓缓地从地平线上走来。看那平稳的队形，不像是经历过恶战的样子。幼枫一直悬着的心，这才“咚”地一声落回了实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她飞快地跑出营地，迎着他们而去。靠近了，能看到林夏和阿木虽然风尘仆仆，但衣衫整齐，神色如常，连那青灰色和黑色的劲装上都没有明显的污渍或破损，显然过程颇为顺利。李老板则是一脸轻松，对着迎出来的幼枫和老陈连连拱手道谢：“多谢贵帮的兄弟！一路平安，真是太好了！”
　　原来，他们此行果然在“魔鬼弯”遇到了几个想捞点油水的毛贼，但对方一看林夏那不好惹的气势和阿木精悍的模样，又见他们警惕性极高，根本没敢靠近，远远窥探了一会儿就自行散去了。可谓是有惊无险。
　　回到营地，林夏将此次赚得的第一笔“佣金”——一小袋沉甸甸的碎银和串好的铜钱，交给了幼枫。那袋子入手微沉，带着沙漠的余温。
　　幼枫小心翼翼地接过。她回到屋里，郑重地打开那个装着老底的木匣，将这笔收入单独放好，然后翻开那本蓝布封皮的账本，在新的一页上，用工整的字迹，郑重地记下了骆驼帮的第一笔“入项”。看着那终于不再是孤零零的支出，而是有了进账记录的账本，她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她拿着账本，兴冲冲地跑到院子里，找到正在检查阿木兵器是否有磨损的林夏，献宝似的递到他眼前：“看吧！我就说我们可以的！我们赚到钱了！”
　　林夏正用手指擦拭着阿木的刀锋，检查是否有卷刃，闻言头也没抬，只是用他那平淡无波的语调陈述事实：“嗯，开张了。这点钱，够买咱们这些人半个月的米粮，或者……”他顿了顿，精准地吐槽，“……够把咱们营地那扇大门，再重修个两次。”
　　幼枫满腔的高兴和成就感，瞬间被他这两句大实话打消了大半，她气得跺脚：“林夏！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鼓励一下吗？！”
　　林夏这才抬起头，看向她因为生气而微微泛红、显得格外生动的脸颊，和她那双亮晶晶、写满了“快夸我”的眼睛。他沉默地看了她两秒，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随即又恢复了常态，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点认真又仿佛在陈述真理的语气说道：
　　“那可不。恭喜老大，咱们这账本，总算不是只看见银子往外淌，也能见着点回头钱了。”
　　这话听起来依旧算不上什么甜言蜜语，甚至还有点抠抠搜搜的算计，但幼枫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和与认可。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林夏式最高级别的表扬了。她故意“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表示自己才不稀罕，但转过身时，嘴角却控制不住地高高翘起，心里像炸开了一小朵甜滋滋的烟花。
　　骆驼帮的赚钱大计，总算磕磕绊绊地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未来的路还很长，风雨或许即将来临，但希望，也如同这沙漠中顽强闪烁的星子，在看似荒芜的夜空里，坚定地亮了起来。幼枫摸着腰间那块被摩挲得愈发光滑的骆驼木牌，听着窗外永恒的风声与今夜该她和小刀值守的、低低的交谈声，心中充满了一种混杂着压力、责任、以及与伙伴们并肩前行的踏实感。
　　她的江湖，远比话本里写的要复杂，要艰难，充满了柴米油盐的算计和生死一线的危机，但也因此而更加真实，更加温暖，更加值得她去珍惜和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