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帮》栖风酌雪

21、第 21 章

　　这一次，幼枫没有像往常那样急于表达意见，或是被情绪左右。她看着桌上那张仿佛散发着诱人光晕的银票，又看向徐福那张写满焦急、担忧甚至有一丝绝望的脸庞，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月牙泉边刺目的鲜血、王镖头空洞望天的双眼，以及林夏、阿木、小刀他们可能受伤甚至……的景象。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如同沙漠夜晚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四肢百骸。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帮主”这两个字，不只是发号施令的风光，更是在巨大的利益诱惑、潜在的江湖道义和伙伴们的身家性命之间，做出艰难抉择的责任。
　　她用力抿了抿唇，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躁动不安压下去。她没有去看那银票，而是抬起头，目光越过徐福，直接望向林夏那双深邃难辨的眼睛，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林夏，如果…如果我们真的去了，你有几分把握？我是说…我们所有人都能平安回来的把握。”她特意在“所有人”三个字上加了重音。
　　林夏看着她眼中闪烁的不再是天真好奇或冲动兴奋，而是清晰的忧虑、审慎以及一种初具雏形的责任感，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缓和。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片刻，仿佛在脑中飞快地计算着各种可能，然后给出了一个极其务实、不带任何水分的评估：“迷魂荡地形诡谲，变数极多，对手底细不明，十成把握那是骗鬼。但若前期准备充分，情报到位，进去后不贪功，不冒进，时刻保持警惕，七成把握能找到线索或者人。八成把握，能把我们进去的人，全须全尾地带出来。”
　　七成找到人，八成保全自己。这并非万无一失的保证，但出自一向惜字如金、从不夸大其词的林夏之口，已然是一剂效力最强的定心丸。
　　幼枫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要从中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犹豫或隐瞒。片刻之后，她像是终于将那块压在心头的大石挪开了一些，下定了决心。她转向一脸期盼的徐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有力，甚至带上了一点林夏式的冷静和疏离：“徐管事，抱歉，这活儿……我们骆驼帮接不了。”
　　在徐福瞬间变得错愕而失望的目光中，她条理清晰地陈述理由，语气不容置疑：“第一，我们骆驼帮人手有限，根基尚浅，不能为了银子，就把兄弟们的性命往那等绝地里填。第二，既然此事明显牵扯到贵府内部纷争，我们作为外人，实在不宜涉足过深，免得引火烧身。第三……”她顿了顿，目光再次与林夏交汇，得到他一个几不可察的、代表赞同的微微颔首后，继续说道，“迷魂荡凶名在外，我们能力有限，担不起这个天大的风险。徐管事还是另请高明吧。”
　　徐福还想再说什么，嘴唇嗫嚅了几下，但看到幼枫脸上不容商量的神色，以及旁边林夏那副“送客”的冷淡姿态，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长长叹了口气，收起银票和香囊，颓然地跟着老陈离开了院子。
　　院子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棚布发出的轻微呼啦声。那张承载了一千两梦想的银票仿佛还残留着无形的余温。
　　“一…一千两啊！帮主！就这么…就这么飞了？！”小刀第一个打破沉默，哭丧着脸，痛心疾首地捶着自己的大腿，仿佛丢了一座金山。
　　幼枫还没来得及说话，林夏已经淡淡开口，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凉薄：“那一千两，听着诱人，实则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怕是买命的钱。”他目光转向幼枫，这次没有调侃，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正式的认可，“这次，你做得对。”
　　幼枫心里那块悬着的大石终于“咚”地一声彻底落了地，一股混合着轻松与些许后怕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微微扬起下巴，嘴上却不肯服软，学着林夏平时那副理所当然的腔调：“那可不，我好歹也是一帮之主，总不能一直不长进。”
　　然而，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傍晚时分。老陈从沙州城打探消息回来，带回来了一个令人心惊的新情况——有在迷魂荡边缘活动的牧羊人，发现了一具女尸，经辨认，正是徐府失踪的那个贴身丫鬟。而且，那丫鬟身上带有明显的拷打伤痕，绝非普通沙匪所为。
　　林夏听完老陈的叙述，沉默了良久，手指无意识地在腰间那把铲子的木柄上轻轻敲击着。暮色渐浓，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影里。突然，他站起身，对正在帮忙准备晚饭的幼枫说道：“去准备一下，明天一早，我们去迷魂荡。”
　　“啊？”幼枫愣住了，手里洗到一半的野菜掉回了盆里，溅起几滴水花，“你…你昨天不是斩钉截铁地说不接吗？怎么突然又改主意了？”
　　“是不接徐家那笔糊涂账的私活。”林夏开始利落地检查堆放在墙角的绳索、水囊和信号焰火等装备，头也不抬地纠正她，“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对方不仅设伏，还敢在离沙州城不算太远的地方动用私刑、杀人灭口，这说明迷魂荡很可能已经成了这伙人一个固定的据点，或者说，是他们处理‘脏活’的地方。”
　　他停下动作，看向幼枫，眼神里闪烁着冷静算计的光芒：“咱们骆驼帮要在这一带立足，吃饭，总不能连隔壁住着的是狼是虎都搞不清楚。趁这个机会，去摸摸底，知己知彼，以后才能睡得安稳。”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市侩精明的弧度，“再说，既然徐家愿意当这个冤大头，出一千两银子，咱们顺手把他们家小姐的下落查清楚，既能在这片地界立下字号，彰显咱们的手段，又能赚一笔厚实的佣金，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幼枫恍然大悟，眼睛亮了起来：“所以你之前拒绝，是在等更多、更确切的情报？是在评估真正的风险？”
　　“那可不。”林夏轻哼一声，继续清点装备，“莽撞送死那叫蠢，知己知彼、谋定后动才叫本事。现在知道对方不仅凶残，还可能是有组织的，咱们才能有针对性地做准备，把那份‘八成把握’再往上提一提。”
　　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落在幼枫因为兴奋而微微发红的脸颊上，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记得把你那条‘转进’路线再背熟一点，检查一下我给你的那把匕首。这次，可不是平日里的小打小闹，更不是沙盘推演，是真正的玩命。”
　　“知道啦！放心吧！”幼枫欢快地应道，像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鸟，转身就朝自己房间跑去，准备收拾行装，心头因为即将到来的冒险而怦怦直跳。
　　看着她瞬间充满活力的背影，林夏几不可闻地轻轻摇了摇头，但那双向来淡漠的眼眸里，却悄然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笑意，如同投入古井的一粒微尘，荡开了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沙漠的夜晚降临，响水窝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温暖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