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澍光》旖遇

2、橘子味汽水与暴雨天

　　早读铃响前的七分钟，高二（3）班像一口被文火慢熬的汤锅——奶盒碰撞、速溶咖啡的甜腻、隔夜卷子的油墨味，一起浮在潮热的梅雨季空气里。天花板吊扇吱呀旋转，却把水汽搅得更匀。

　　沈予光把长腿横在最后一排过道，耳机里鼓点轰鸣，指间转着一瓶未开封的橘子汽水。瓶壁凝着冷雾，像在他掌心里下一场私人小雪。头顶忽然“啪”一声脆响——老徐把一本崭新的英语演讲册拍在林澍面前，粉笔灰被震成雾尘，纷纷扬扬落在两人交叠的桌面上。

　　“新学期英语演讲赛，林澍，你声音条件好，代表班里报名。”老徐的口吻像铁板上的钉子，清脆得不留缝隙。林澍下意识攥住书角，指节发白，只点头。周围起哄声瞬间涨潮——
　　“转学生第一天就喜提大奖，什么天降紫薇星。”“老徐看脸的吧？‘声音条件好’翻译过来就是长得好。”林澍垂眼，把册子塞进抽屉，仿佛那是一份被强行塞给他的暴雨预警。他没注意到，沈予光摘下了耳机，金属耳壳“咔哒”一声合拢，像关掉了另一个世界。

　　“演讲赛？”沈予光侧头，声音压得低，却带着笑，“要不要学长给你开小灶？”林澍偏过脸，看见对方被汽水雾蒙湿的睫毛，下意识脱口而出：“你……不是高三？”“高三也得练口语，保送面试糊弄不过去。”沈予光把吸管咬得扁平，递过瓶子，“润润？橘子味，提神。”

　　瓶壁冰凉，林澍指尖僵了半秒，还是接过。甜味混着碳酸在喉咙炸开，他忽然想起昨晚画到一半的水彩——颜料盘里那团误调的亮橙，怎么都洗不净，此刻却找到归属似的，在心底悄悄泗开。

　　上午第四节是体育。操场被昨夜雨水泡得发软，起跑线白漆斑驳，像一道未愈合的痂。天空压着厚厚的铅灰，偶尔滚过闷雷，仿佛有人在云后推着巨石。热身跑两圈，林澍落在队尾，呼吸里全是湿草腥。沈予光却不在方阵，他作为校篮球队队长，被体育老师特许去器材室清点篮球。

　　跑过弯道时，林澍听见身后有人窃语——
　　“……就是他，演讲赛，老徐偏心。”
　　“长得乖呗，成绩好又怎样，娘里娘气。”
　　接着是刻意加重的脚步，泥水溅起，落在他左侧裤腿，斑斑点点的脏。林澍没停，却感到耳膜被那些话灌满，像忽然沉入水底，杂音四起。

　　下一秒，一道橘色弧线从场外飞来，“砰”地砸在说话男生的脚边，泥水反溅，对方惊得跳开。沈予光站在器材室门口，单手插兜，另一只手还保持投掷姿势，眉梢带着漫不经心的冷意。

　　“球脱手了。”沈予光耸肩，声音却足够让半个操场听见，“抱歉啊，没长眼。”没人敢回嘴。林澍抬头，看见阳光穿过云缝，落在沈予光肩头，像给那人镀了一层晃眼的轮廓。心跳忽然失速——不知是跑操的余震，还是别的什么。

　　午饭时间，食堂人声鼎沸。吊顶电扇把菜味搅成漩涡，玻璃窗上凝着雾珠。林澍端着托盘找座位，肩膀被人轻碰——沈予光端着同款托盘，上面两碗绿豆汤，并排晃着。

　　“坐这儿。”沈予光用下巴点角落空桌，“演讲赛，给你支个招——先学会在嘈杂里找自己的频率。”林澍没动。沈予光抬眼，声音低下去：“也包括在烂人面前，别逃。”这句话像一根细针，戳破林澍从凌晨就紧绷的薄膜。他坐下，听见自己说：“我没逃。”声音哑，却坚定。沈予光笑了，把其中一碗绿豆汤推给他。

　　“那就说好了，晚自习后，艺术楼天台——我当你的第一个观众。”窗外，乌云重新聚拢，远天滚过低沉闷雷。校园广播响起机械女声：“中央气象台发布暴雨黄色预警，预计今夜到明天……”

　　林澍抬眼，与沈予光视线相撞。那里面没有雨，只有一盏尚未点亮却已然发烫的灯。他忽然觉得，预警中的暴雨，好像也没有那么令人害怕了。

　　傍晚六点半，天色像被墨汁打翻，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爆裂声。教室里日光灯惨白，照得人脸发灰。林澍把演讲稿摊在桌面，笔尖却停在第一段——他总忍不住抬头，看走廊尽头那盏感应灯。灯亮，脚步近；灯灭，脚步远。直到晚自习下课铃响，那盏灯始终没再亮起。

　　他抱着稿纸，绕过人声鼎沸的楼梯口，独自往艺术楼走。雨丝斜织，路灯在雨幕里晕开毛茸茸的光晕。艺术楼是旧厂房改的，外墙爬满常春藤，夜里看去像一座沉默的兽。林澍推开铁门，脚步声在旋转楼梯间回荡，像心跳被放大。

　　天台门虚掩，缝隙透出橘色微光。他推门——
　　沈予光坐在栏杆上，背对雨幕，腿悬空晃啊晃。身边放着那瓶喝了一半的橘子汽水，瓶口插着一支白色吸管，像一根小小的灯塔。听见动静，沈予光回头，笑得比灯光还亮。
　　“来啦？”他拍拍身旁的空位，“坐。先读一遍给我听，就当……面对全世界。”

　　林澍抱稿纸的手收紧，指节泛白。雨声填满夜空，像无数细小的掌声。他深吸一口气，迈出第一步——橘色灯光落在稿纸上，也落在他微微发抖的睫毛。沈予光侧头看他，眼底盛着尚未说出口的句子。

　　那一刻，少年们并不知道，这场被预警的暴雨，将会把他们的名字写进彼此一生的气候预报——从此，晴天是他，雨天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