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糖》木本俞

46、冰层之下

　　赤火熔炉的残骸在身后沉寂，灼热的空气裹挟着灰烬与硫磺的余味，如同粘稠的裹尸布。
　　星琉璃的光芒在周烬右臂的印记和凌清泓周身的回路中缓缓流淌，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冰冷与沉重。
　　凌清泓那声沙哑却清晰的“哥哥”，如同投入冰湖的巨石，在周烬的意识核心激起了滔天巨浪，余波未平。他墨色的瞳孔深处，倒映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褪去了兵器的空洞，被唤醒的记忆和巨大的痛苦刻画出清晰的棱角，那双倒映着星琉璃微光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里面翻涌着茫然的脆弱，以及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将他视为唯一锚点的依赖。
　　这目光，比“熔炉”的毁灭光柱更让周烬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个从齿缝间挤出的、干涩的“嗯”字，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想重新构筑起那层冰冷的逻辑外壳，想用“深蓝协议”的指令将眼前这失控的一切重新纳入轨道。
　　然而，就在他试图调动思维矩阵，试图用冰冷的逻辑去分析、去定义眼前这混乱局面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碎裂声，在他意识的最深处响起。
　　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源于内部。仿佛一道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冰层，在某种持续不断的炽热的压力下，终于不堪重负，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周烬的身体猛地一僵！墨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心智重铸”！
　　这个被星轨司植入、如同终极枷锁般禁锢着他所有“非必要”情感与记忆的冰冷程序，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一股尖锐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剧痛，顺着那道裂痕猛地刺入！这痛苦并非物理层面，而是意识层面的风暴！
　　无数被“心智重铸”强行冰封、扭曲、剥离的记忆碎片，如同挣脱了牢笼的困兽，裹挟着被压抑了太久的情感洪流，疯狂地冲击着那道刚刚出现的裂痕！
　　冰冷的金属手术台，刺眼的无影灯。
　　这一次，视角不再是旁观！他躺在上面！冰冷的束缚带勒进幼小的皮肉！
　　穿着白大褂、面容模糊的研究员拿着闪烁着寒光的探针，刺向他的太阳穴！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
　　意识被强行撕裂、搅碎、重塑的极致痛苦！他想尖叫，喉咙却被无形的力量扼住！
　　他看到了玻璃墙外，母亲那双墨色的、深邃如星海的眼睛，里面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一丝难以捕捉的、被强行压抑的痛楚？
　　“烬儿，记住，你是星轨司最锋利的刃。情感，是弱点，是冗余，是必须被剔除的杂质。”母亲清冷的声音，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进他剧痛的意识核心。那声音里，没有属于母亲的温度，只有属于“深蓝”的绝对理性。
　　画面破碎，重组：雨巷。冰冷的雨水。他站在屋檐下，看着巷子对面那个穿着宝蓝色小褂、怯生生望着他的漂亮男孩。那颗被他攥得温热的琉璃糖……他扔了出去。
　　男孩捡起糖，抬头对他露出的那个灿烂笑容……那一刻，幼小的他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一种陌生的、温暖的、让他不知所措的涟漪。但紧接着，母亲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烬儿，走。” 那丝涟漪瞬间被冻结、被剥离、被“心智重铸”的程序标记为“冗余情感数据”，强行压缩、封存！
　　无数个冰冷孤寂的夜晚。在星轨司的静滞舱内，在任务结束后的血腥废墟上。
　　意识深处，总有一个微弱的光点，如同风中残烛，固执地闪烁着。那是被压缩封存的、关于雨巷、关于琉璃糖、关于那个笑容的碎片。
　　它无法被彻底抹除，只能被“心智重铸”的冰层死死镇压。每一次那光点试图闪烁，带来的都是程序冰冷的警告和更深层的压制带来的剧痛。
　　“呃！”周烬猛地捂住额头，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墨色的瞳孔中，星辰碎屑的轨迹彻底混乱，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星尘。那道意识深处的裂痕在记忆洪流的冲击下，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随时会彻底崩碎！
　　“哥哥？！”凌清泓惊惶的声音响起。他清晰地看到了周烬瞬间的剧变。
　　那惨白的脸色，痛苦蜷缩的身体，以及那双墨色瞳孔中翻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混乱风暴！
　　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刚刚找回一丝依靠，这唯一的锚点却仿佛要在他眼前碎裂！
　　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覆盖着星琉璃微光的手指，带着一丝颤抖，想要去扶住周烬剧烈颤抖的肩膀。
　　就在凌清泓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周烬肩膀的瞬间。
　　周烬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向后一缩！动作快得近乎狼狈！他避开了凌清泓的触碰，墨色的瞳孔深处，冰冷与混乱疯狂交织！
　　“别碰我！”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野兽受伤后的低吼，冰冷刺骨，却又透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
　　他在恐惧什么？
　　恐惧凌清泓的触碰？
　　恐惧那触碰会彻底引爆意识深处那道濒临崩溃的裂痕？
　　恐惧那被“心智重铸”冰封了太久、一旦释放就可能将他彻底淹没的……属于“周烬”本身的汹涌而陌生的情感？
　　凌清泓的手僵在半空。他眼中的茫然和依赖瞬间被巨大的刺痛取代。
　　他看着周烬那充满抗拒和痛苦的眼神，看着对方如同躲避瘟疫般后退的动作，刚刚在毁灭光柱前并肩时升起的那一丝微弱暖意，瞬间被冰冷的绝望浇灭。
　　他覆盖着星琉璃回路的手指微微蜷缩，指尖残留的、属于周烬肩头衣料的冰冷触感，此刻却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心里。
　　“为…什么？”凌清泓的声音干涩而破碎，带着一种被遗弃般的无助。星琉璃的光芒在他周身不安地闪烁，映照着他眼中迅速积聚的水汽。
　　不再是冰冷的液体，而是属于人类的、温热的、透明的泪水。“原来……你…也不要我了吗？”
　　这句带着哭腔的质问，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狠狠压在了周烬意识深处那道摇摇欲坠的冰层之上！
　　轰！！！
　　“心智重铸”的冰层，在雨巷琉璃糖的微光、母亲冰冷的话语、幼年凌清泓灿烂的笑容、以及此刻眼前这张写满被遗弃的绝望的脸庞的合力冲击下，终于……彻底崩碎！
　　无数被冰封的记忆碎片，裹挟着被压抑了十几年的、汹涌澎湃的情感洪流。
　　对母亲的复杂依恋与恐惧、对剥离情感的憎恨与麻木、对幼年凌清泓那短暂温暖瞬间的怀念与愧疚、对眼前这个伤痕累累、将他视为唯一依靠的青年的……一种无法定义、却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的……痛楚与怜惜。
　　如同决堤的灭世洪水，瞬间冲垮了周烬意识中所有的堤坝！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像是从灵魂最深处撕裂而出的痛苦嘶吼，从周烬的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再也无法支撑，高大的身躯猛地向前踉跄，单膝重重跪倒在灼热而布满灰烬的地面上！
　　他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狂风暴雨中即将倾覆的孤舟。
　　冰层碎裂了。
　　禁锢消失了。
　　随之而来的，不是解脱，而是被汹涌洪流瞬间淹没，几乎要将灵魂撕成碎片的剧痛与混乱！
　　凌清泓被周烬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彻底吓住了。他眼中的泪水瞬间滑落，划过苍白的脸颊。巨大的恐慌压倒了一切。他再也顾不得周烬之前的抗拒，猛地扑上前，身躯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紧紧抱住了那跪倒在地、剧烈颤抖的身体！
　　“哥哥！周烬！！”他语无伦次地喊着，声音带着哭腔，双臂用尽全力环抱着周烬，仿佛要将他从那无形的痛苦深渊中拉回来。额头抵着周烬的锁骨，温热的泪水浸湿了对方银灰色的西装。“别…别这样…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这一次，周烬没有推开他。
　　在意识被彻底淹没的剧痛与混乱中，在“心智重铸”崩碎后留下的、一片狼藉的情感废墟上，唯一能感知到的，是怀中这具紧紧抱着他。
　　同样在颤抖的身体传来的、微弱却真实的温度，和那带着哭腔的、一遍遍重复的呼唤。
　　这温度，这声音，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点，像溺毙前抓住的浮木。
　　周烬颤抖的、抱着头颅的双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僵硬，一点一点地松开。
　　然后，在凌清泓绝望而执着的拥抱中，在意识深处那灭顶般的痛苦洪流里，他如同一个刚刚学会控制肢体的婴儿，极其艰难地、带着无法言喻的沉重与迟疑，缓缓抬起一只手臂，最终，轻轻地、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般，落在了凌清泓那微微颤抖的、覆盖着星琉璃微光的脊背上。
　　一个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回应动作。
　　却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冰层之下，是汹涌的熔岩，是混乱的星爆，是……一片他从未涉足，也从未理解过的，名为“周烬”的情感荒原。
　　而怀中这个紧紧抱着他、唤他“哥哥”的青年，是这片荒原上，唯一真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