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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定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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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源镇官驿内的氛围,在经历了一夜的惊心动魄与清晨的坦诚相对后,终于逐渐归于一种带着沉重决心的平静。
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明亮地照进房间。顾鸿飞看着李清瑶将最后一口温热的药汁服下,那蹙眉忍耐苦涩的模样,让他心中怜意更甚。他默默递上一杯清水,看着她漱了口,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清亮与坚定。
“感觉如何?头还疼吗?”他关切地问。
李清瑶轻轻摇头,对他露出一抹安抚的微笑:“好多了,多谢你。”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明媚的春光,语气变得沉稳而果断,“鸿飞,我想,是时候该做个了断了。我不能一直困在这驿站里,无论是为了父皇,为了南国,还是为了……我自己。”
顾鸿飞颔首,明白她已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你打算如何?”
“我要继续北上。”李清瑶的声音清晰而有力,“但在那之前,有几件事必须安排好。” 她沉吟片刻,道:“烦请你帮我请表哥过来一趟,有些话,我需要当面与他说清楚。”
顾鸿飞深深看了她一眼,从她眼中看到了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 他起身,走到门口,开门对守在外面的小环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王元朗便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名端着托盘的亲卫。他显然一夜未眠,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虽已换过一身月白常服,但眉宇间的疲惫与担忧仍未完全散去。他一进门,目光便急切地落在李清瑶身上,见她气色好转,能倚坐起来,紧绷的神色才稍稍放松。
“表妹,你感觉怎样?可还有哪里不适?”他几步走到床前,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随即示意亲卫将托盘放在桌上,“你昏迷一夜,又刚服了药,胃里定然空乏。我让人准备了些清粥和几样你素日最爱的小点心,趁热用一些,才有力气说话。”
托盘上,除了热气腾腾的碧粳米粥,还有一碟晶莹剔透的桂花糖糕,一碟小巧精致的荷花酥,都是李清瑶在宫里时偏爱的口味。这份于细微处体现的熟悉与关怀,让李清瑶心头一暖。
“谢谢表哥。”她轻声道,在小环的伺候下,勉强用了半碗粥,吃了一块糖糕,胃里确实舒服了许多,精神也振作了些。
王元朗见她肯进食,眉宇间的忧虑又散去几分。他目光复杂地扫了一眼静立在一旁的顾鸿飞,又回到李清瑶身上:“你让小环叫我过来,是已有决断?”
“是。”李清瑶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表哥,我决定继续北上。”
王元朗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眉头再次蹙起:“你想清楚了?北边如今情势不明,危险重重,况且陛下他……”
“正是因为父皇病倒,北境局势叵测,我才更要去看个明白!”李清瑶打断他,语气坚决,“若我此刻回京,不过是回到那座宫阙,除了徒增父皇的担忧,于国于民,于解决眼前的困境,毫无益处。我既已走到这里,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她看着王元朗,眼神中带着恳求与信任:“表哥,我知道你担心我。但请你相信我,我不是去任性胡闹。我想亲眼看看,北地的真实情况,想弄明白联姻背后的真相,想为父皇,为南国,寻一个或许存在的转机。”
王元朗沉默地看着她。眼前的表妹,似乎与记忆中那个需要他时时庇护的小女孩已然不同。她眼中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名为“责任”与“勇气”的光芒。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欣慰,更有一种她即将脱离自己视线庇护的担忧,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顾鸿飞,语气凝重:“顾少侠,表妹心意已决,我无法阻拦。她的安危……”
顾鸿飞不待他说完,便抱拳一礼,目光沉静而坚定,清晰地说道:“王将军放心,顾某必竭尽全力,护公主周全。人在,她在。”
“公主?”王元朗闻言,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诧与锐利,猛地转头看向李清瑶,“表妹你……?” 他显然没料到,李清瑶竟然已经将最核心的身份秘密告知了顾鸿飞。
李清瑶对上他询问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语气带着歉意但更多的是坦然:“是的,表哥。我已经将我的真实身份,告知了顾公子。这一路风雨同行,数次舍命相救,我……不能再隐瞒下去。”
王元朗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片刻,看到顾鸿飞眼中那份了然与坚定,再看到表妹脸上那份如释重负的坦诚,他心中了然,也明白这是必然之事。他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关切,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因这份突如其来的“分享”而产生的涩意。他深吸一口气,对顾鸿飞沉声道:“既如此,顾少侠当知此事关系重大,牵扯甚广。表妹的安危,便真的托付于你了。”
“顾某明白,定不负所托。”顾鸿飞的承诺简短而有力。
王元朗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而看向李清瑶,神色恢复了属于御前侍卫统领的冷静与干练:“你决定北上,我自当遵从。但我的身份不宜暴露,御前统领之职,京中官员乃至他国探子未必不识。若我公然与你同行,目标太大,反而容易招致危险。”
“表哥所言极是。”李清瑶接话道,“这正是我需要你相助之处。我希望表哥能带领精锐手下,隐于暗处随行。如此,既能避开耳目,也能在我们需要时,作为一支奇兵,更能暗中监视北国可能有的异动,比在明处更为稳妥。”
这个安排思虑周全,王元朗当即应下:“好!就依你之言。我会带人在暗处跟随,沿途会留下我们内部的联络记号,若有急事,你可通过小环或顾少侠设法传递消息。”
安排好了最关键的护卫问题,李清瑶的心事放下了一半。她转而看向小环:“小环,准备笔墨。”
“小姐,您这是要?”小环连忙应道。
“我要给父皇写一封信。”李清瑶的眼神柔和下来,充满了对父亲的思念与担忧,“我不能让他为我病中还要悬心。我必须告诉他我安好,也必须让他知道,他的女儿并非任性妄为,而是去做一件……或许能真正帮到他的事情。”
笔墨很快备好。李清瑶执笔的手还有些微颤,但落字却异常坚定。她并未透露自己遭遇刺杀的凶险,只说自己一路安好,见识了民间疾苦,心中触动颇深。她恳请父皇保重龙体,勿要以她为念。她言明自己将继续北上,前往外祖家探望,并沿途体察民情,希望能为父皇分忧,待事了之后,再回宫向他请罪。字里行间,既有女儿的孺慕之情,亦透露出欲为国家尽一份力的决心。
写罢,她将信纸仔细封好,递给王元朗:“表哥,这封信,烦请你派最可靠的亲信,以最快的方式,秘密送回宫中,亲手交到父皇手上。”
王元朗郑重地接过信件,收入怀中:“放心,我一定办到。”
所有事情安排妥当,王元朗不再耽搁,他对李清瑶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句:“万事小心。” 随即,他利落地转身,与顾鸿飞一前一后走出了房间。
两人来到驿馆一处僻静的回廊下,远离了李清瑶的房间。阳光透过廊柱,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王元朗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顾鸿飞,之前压抑的情绪似乎在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顾鸿飞!”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波动,“我不管表妹在房间里跟你说了什么,她既然选择将最大的秘密告诉你,那便是将她的信任,乃至部分命运,都交到了你手上!”
顾鸿飞平静地迎上他锐利的目光,没有说话。
王元朗逼近一步,周身散发出一种属于武者和上位者的压迫感:“我警告你!她是我从小守护到大的珍宝,是南国最尊贵的公主!她心思纯净,涉世未深,如今更是因国事家事心力交瘁。你若敢借此机会,欺她、负她、伤她半分……” 他的眼神冰冷如刀,“我王元朗,纵然拼尽性命,动用一切力量,也绝不会放过你!纵使你蜀山剑法通玄,也难逃千里追杀!”
他的话语中,有关切,有职责,但更多的,是一种混杂着不甘与妒火的愤怒。他无法忍受自己小心翼翼守护的人,就这样将信任交付给另一个男子,而这个男子,还可能与表妹有着他无法触及的情感牵连。
顾鸿飞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多重含义,他神色未变,只是眼神更沉静了几分。他理解王元朗的担忧,但这份带着强烈个人情绪的警告,也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傲气。
“王将军,”顾鸿飞开口,声音清冷如泉,“顾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守护清瑶,是我自愿承诺,并非因任何人的警告。你的关切,我明白。但你的威胁,”他顿了顿,目光坦然无惧,“于我无用。”
“无用?”王元朗眸中寒光一闪,积压的怒火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妒意瞬间被点燃,“那就让我看看,蜀山高徒,究竟有何能耐,敢说此大话!”
话音未落,他竟毫无征兆地出手了!一记凌厉的手刀,裹挟着劲风,直劈顾鸿飞颈侧!这一击看似突然,实则蕴含着他精纯的內劲和沙场历练出的狠辣,虽未动用兵刃,却已是威力惊人。
顾鸿飞似乎早有预料,在他出手的瞬间,身形已如柳絮般向后飘退半步,同时左手如电,精准地格挡住王元朗的手腕。两人手臂相交,发出一声沉闷的□□碰撞声。
一击不中,王元朗攻势更急,拳、掌、指、爪,招式变幻,如狂风暴雨般向顾鸿飞倾泻而去,每一招都直指要害,充满了力量与压迫感。他显然是想在短时间内试探出顾鸿飞的深浅,也想借此发泄心中那股郁结之气。
顾鸿飞始终面色平静,身形在方寸之间挪移闪避,青衫飘动,宛如闲庭信步。他并未主动进攻,只是见招拆招,将王元朗凌厉的攻势一一化解。他的动作看似不快,却总能恰到好处地截住王元朗的劲力,仿佛早已预判到对方的所有动作。蜀山武学之精妙,根基之深厚,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转眼间十余招已过,王元朗竟连顾鸿飞的衣角都未能碰到。他心中愈惊愈怒,低喝一声,内力灌注右臂,一记势大力沉的直拳,直捣顾鸿飞胸口,已是用了八分力道!
顾鸿飞眼中精光一闪,这次他没有再闪避,而是同样一拳击出,看似平平无奇,却在双拳即将接触的刹那,手腕微旋,一股柔和却连绵不绝的劲力吐出。
“砰!”
双拳交击,王元朗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涌来,身形不受控制地“蹬蹬蹬”连退三步,方才勉强稳住,体内气血一阵翻涌。而顾鸿飞,只是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便稳稳站住。
高下立判。
王元朗看着气定神闲的顾鸿飞,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化为一片复杂的沉寂。他不得不承认,单论武功,自己确实逊色一筹。
顾鸿飞收势,并未趁势进逼,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王将军,还要再试吗?”
王元朗深吸几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心中的挫败感。他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袍,目光依旧锐利地盯着顾鸿飞,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顾鸿飞,我打不过你,我认。但我的话,依然有效。你记住,若你敢负她,我拼尽所有,也必与你……不死不休!”
说完,他不再停留,深深地看了顾鸿飞一眼,仿佛要将这个承诺刻入对方骨子里,然后毅然转身,大步离去,开始部署暗中的护卫事宜。阳光将他的背影拉长,那背影中,带着一丝落寞,更带着一份不容动摇的决绝。
顾鸿飞站在原地,看着王元朗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随即又缓缓舒展开来。他理解这份警告背后的沉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转身,默默地去准备马车和路上所需的物资。
一个时辰后,一切准备就绪。一辆看起来并不起眼、内部却经过精心布置的马车停在了驿馆后门。为了不引人注目,李清瑶重新换上了寻常的衣裙,戴上了面纱。
在小环的搀扶下,她走出了房间。顾鸿飞早已等在院中,见她出来,目光自然地落在她身上,带着无声的询问。李清瑶对他微微颔首。
走向马车的路上,两人并肩而行,衣袖偶尔摩擦,却都克制地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亲密的言语或动作,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短暂而克制。然而,那种经过生死与坦诚后形成的默契,以及那份深埋心底、彼此心照不宣的情意,却如同无形的丝线,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
他会在她踏上车辕时,看似随意地伸手虚扶一下;她会在他转身去检查马匹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他的背影。
马车缓缓驶出清源镇,朝着北方,朝着那未知的迷雾与挑战,迤逦而行。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数道矫健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中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远远缀在了车队之后。王元朗隐于其中,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如同最忠诚的守护者,也将那份复杂的心事,深深埋藏。
长路漫漫,前方便是真正的龙潭虎穴,也是揭开所有谜团的关键之地。马车内,李清瑶靠在软垫上,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物,心中既有对前路的忧虑,也有因身侧之人在而生的莫名安心。
顾鸿飞策马行在马车旁,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青衫在风中微微拂动。他的道,他的剑,从此刻起,有了一个清晰而具体的守护对象。
雨落长河,奔流不息。他们的命运之舟,已驶入更宽阔也更湍急的河道,未来是触礁沉没,还是抵达彼岸,无人可知。但至少,他们选择了共同面对。
数日后,南国皇宫,御书房。
缕缕檀香自错金螭兽香炉中袅袅升起,驱散了连日来因皇帝忧思而萦绕在殿内的沉闷药气。南国皇帝李弘身着常服,靠坐在铺着明黄软垫的紫檀木榻上,虽面容仍带着几分病后的清癯,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锐利与深沉,只是那眼底深处,似乎比病前更多了几分难以化开的凝重。
一名身着暗色服饰、行动悄无声息的影卫,正恭敬地跪在下方,双手高举过头顶,呈上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
“陛下,王统领八百里加急,密信在此。”
侍立在一旁的老太监福安连忙上前,小心接过信函,检查了一下火漆完好,这才躬身奉到皇帝面前。
李弘的目光落在信函上,看到那熟悉的、属于女儿清瑶的娟秀字迹时,他拿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才缓缓伸出手,将那封信拿了过来。
指尖摩挲着信纸,仿佛能感受到女儿书写时的温度与心绪。他挥退了影卫与殿内大部分侍从,只留下福安在一旁伺候。
他拆开火漆,展开信纸,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起初,他的眉头是紧锁的,带着帝王的审视与父亲的担忧。然而,随着阅读的深入,看到信中描述沿途所见民生之多艰,字里行间流露出的触动与不忍;看到她虽未明言危险,却透露出继续北上、欲为父分忧的决心;看到她恳请自己保重龙体,承诺事后回宫请罪的孝心与担当……
皇帝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那深邃的眼眸中,担忧未散,却又悄然泛起一丝难以掩饰的、混杂着心疼与骄傲的复杂光芒。
他仿佛能看到,他那从小被娇养在深宫、如明珠般璀璨的女儿,是如何褪去华服,行走在尘土与苦难之间,那双本该只抚琴作画的手,又是如何坚定地写下了这封沉甸甸的信。
良久,皇帝轻轻放下信纸,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抬眼望向窗外宫墙分割出的四方天空,目光悠远,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辆正驶向北方的平凡马车。
“这孩子……”他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无尽的宠溺与一丝无奈的纵容,“朕这个女儿啊……终究是长大了。” 他知道她信中有所保留,知道前路必定凶险,但他更知道,女儿此举,并非任性,而是源自一颗与他一样,系着家国天下的赤子之心。
福安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可要传旨,命王统领无论如何将公主殿下带回?”
皇帝李弘缓缓摇头,目光依旧望着窗外,声音低沉而坚定:“不必了。让她去吧。”
他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信纸上敲击着,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桩关乎国运,却也注定要牺牲女儿幸福的联姻。他的眼神再次变得复杂难辨,最终,所有的帝王心术、家国重担,都化作了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叹息,那叹息中蕴含着一位父亲最深沉的无奈与祝福:
“瑶儿……朕身不由己,或许给不了你想要的圆满。那北国太子……唉……只愿你这趟北上,能得片刻真正的欢愉,也是好的……”
话音消散在空旷的御书房内,带着无尽的怅惘与一丝希冀。他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收起,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慰藉他这位孤家寡人帝王心的暖意。窗外的阳光照在他已生华发的鬓角,映出一位父亲与君王的孤独身影。福安静静地垂首侍立,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亦是轻轻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