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长河》猫咪爱上鱼儿

15、暗访

　　时令已过七夕，入了夏末。北国边陲的风，提前染上了几分秋的肃杀，吹过名为“石岭镇”的灰扑扑的镇子，卷起干燥的尘土，更添几分萧索。

　　镇中一处还算齐整的客栈二楼，北国太子萧璟临窗而立。他身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暗纹锦袍，玉冠束发，身姿挺拔。面容俊雅，宛如精雕细琢的美玉，一双凤眼深邃沉静，流转间带着洞察世事的清明与不易察觉的威仪。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目光却落在楼下街道上那些面带菜色、行色匆匆的百姓身上。

　　这便是他微服出宫的第七日。化名沈修瑾，他并未急于赶路，而是选择在这边境小镇驻足，亲眼看看这远离庙堂的“真实”。

　　“殿下，”身后一名作寻常护卫打扮的贴身侍卫低声禀报，“查清了。镇东头的粥棚是镇守偏将的小舅子所设，领粥需交两个铜板，或是以物抵押。镇外那条淤塞的水渠，已经上报申请修缮款三次，款项均被郡守衙门以‘核实中’为由压下。”

　　萧璟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峭的弧度。他并未动怒，只是那握着玉佩的手指微微收紧。这便是他北国的边境？官员层层盘剥，兵将与地方势力勾结，民生凋敝至此！他一路行来，所见并非赤地千里，更多的是人祸甚于天灾。赋税沉重，吏治腐败，军纪涣散，才使得这本该是抵御南国屏障的边镇，变得如此赢弱不堪。

　　“知道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将石岭镇守偏将、郡守的相关证据整理好，密送回京，交予御史台张大人。” 他行事，从不只看表面疾苦，更要挖出根源，精准打击。施舍救济，不过是一时之计，唯有整顿吏治，疏通政令，方能从根本上缓解民困。

　　他并未在石岭镇设立粥棚或义诊。那样做，目标太大，容易打草惊蛇，也与他“考察而非赈灾”的初衷不符。他更多的是行走于市井之间，与商贩闲谈，与老农共坐田埂，甚至与那些看似不起眼的驿卒、脚夫饮酒闲聊。他谈吐优雅，见识广博，总能轻易引导话题，在不经意间，便将此地驻军换防、粮草储备、官员风评、以及与南国边境的私下贸易等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镇上偶尔有大胆的姑娘偷偷打量他，心中无不作此想。但他周身那股疏离而高贵的气质，却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只觉这位“沈公子”如云端皎月，可望而不可即。

　　在石岭镇停留三日，掌握了足够的信息后，萧璟决定越过边境，进入南国。他对那位敢于逃婚、亲身深入民间的南国公主，产生了更浓烈的兴趣。同时，他也想亲眼印证自己的一个猜想——南国主动提出联姻，其边境困境，恐怕比北国更为严峻。

　　当他踏入南国边境小镇“清远镇”时，即便心中已有准备，眼前的景象仍让他深邃的眼眸微微一凝。

　　对比北国石岭镇，这里的灾情堪称触目惊心。

　　龟裂的土地如同老人额头上深刻的皱纹，蔓延至视野尽头。枯黄的杂草在干热的风中无力摇曳。镇子比石岭镇大了不少，却更显死寂。街道两旁，随处可见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他们衣衫褴褛，聚集在残垣断壁下，或是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或是为了一点点食物而争抢。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尘土的气息。

　　萧璟依旧以“沈修瑾”的身份，在一家勉强营业的客栈住下。他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沉默地行走在清远镇的每一个角落，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他看到了官设的粥棚前，排着望不到头的队伍，而那粥，清可照人；他看到了有气无力的灾民在讲述，家中最后一点存粮如何被衙役以“征收军粮”为名强行夺走；他更从一个落魄的书生口中，隐约听到了关于南北两国边境官员暗中勾结，倒卖物资、欺上瞒下的传闻。

　　天灾大旱，官贪兵猾，邻国官员趁火打劫…… 种种因素叠加，才将这片土地逼到了如此绝境。萧璟心中了然，南国皇帝之所以不惜以最宠爱的公主联姻，换取北国的支持，恐怕不仅仅是粮食和银钱，更希望借助北国的力量，来震慑和清理这边境线上早已腐烂的吏治与错综复杂的利益网。

　　这位灵玉公主，便是承载着这样沉重使命的筹码。想到此，萧璟对那位未曾谋面的女子，竟生出了一丝复杂的、近乎同情的意味。

　　然而，同情归同情，他毕竟是北国太子。他的仁慈，建立在北国利益与国家战略的基础之上。

　　次日，萧璟开始了他的“行动”。但他所做的，并非简单的施舍。

　　他找到了清远镇几位看似最有声望的长者，以“江北沈氏商号少东家”的身份，表示有意在此地开设货栈，收购当地特有的、耐储存的药材和山货，并愿意预付三成定金，以解百姓燃眉之急。他给出的价格，远比那些趁机压价的黑心商人公道。

　　此举一出，顿时在绝望的清远镇激起了一丝涟漪。这并非无偿的赠与，而是给了他们一条靠自身劳作换取生计的活路，保留了他们的尊严，也更可持续。消息迅速传开，前来打听、接洽的人络绎不绝。

　　萧璟在与人洽谈时，态度谦和，条理清晰，对药材品质、收购标准、运输路线等都提出了明确而专业的要求，完全是一副精明商人的做派。但在谈判之余，他会“不经意”地问起当地的官仓存粮、驻军纪律、以及南国朝廷赈灾措施的落实情况。他倾听时极为专注，凤眸中偶尔闪过的精光，显示他正在将这些零散的信息，在脑中迅速整合、分析。

　　他也在观察南国朝廷的反应。他发现，除了那清汤寡水的粥棚，几乎看不到任何有效的官方赈济力量。南国朝廷的无力，或者说，其政令在此地的失效程度，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

　　这一日傍晚，萧璟正在客栈房中，对着桌上简陋的地图沉思，手指在上面缓缓移动，勾勒着一条从北国经由此地、通往南国腹地的潜在商路。若联姻达成，边境安宁，这条商路的价值将不可估量。

　　侍卫轻声进门，低声道：“公子，我们的人发现，镇外似乎有另一股不明势力在活动，行事隐秘，像是在……找人。”

　　萧璟抬起头，眸中闪过一丝锐利。找人？在这灾民遍野的边境，找什么人？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位南国公主。

　　“加派人手，暗中留意。但切记，非必要时，不得暴露身份，亦不可打草惊蛇。”他沉声吩咐，嘴角却噙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带着几分兴味的笑意，“看来，这趟南国之行，比预想的还要有趣。”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着南国昏黄月色下更显凄凉的街道。陌上公子，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是运筹帷幄的深沉心机。他此行，不仅要看清民情，评估联姻的利弊，更要为北国谋划最大的利益。

　　正当他凝神思索之际，房门外传来侍卫压低声音的禀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公子，有……有人求见。”

　　萧璟眉头微蹙。他在此地的身份是商人沈修瑾，知晓他行踪并敢直接找上门的，屈指可数。“何人？”

　　“是……映雪姑娘。”
　　萧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柳映雪？他东宫的掌事大丫鬟，自幼在身旁伺候，已近十年。她行事稳妥，深谙他起居习惯，在东宫仆役中地位特殊。但此行隐秘，他特意未带任何宫人，她怎会寻来？

　　“让她进来。”萧璟收敛神色，坐回桌边。

　　房门轻启，一道纤细身影带着夜风微凉的气息走了进来。正是柳映雪。她未着宫装，只一身素淡的鹅黄色衣裙，外罩半旧披风，发髻简单，仅用一根木簪绾住，几缕碎发被汗贴在光洁的额角，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与风尘。她本就生得清丽，此刻眉眼低垂，唇色微白，更添几分楚楚可怜的柔弱。

　　一见萧璟，她眼圈立刻红了，快步上前，盈盈拜倒，声音带着哽咽与如释重负的轻颤：“奴婢映雪，叩见公子！奴婢……总算寻到您了！”

　　萧璟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映雪，你怎会来此？我离京时，并未带你。”

　　柳映雪抬起头，泪珠恰好在睫毛上将落未落，我见犹怜：“公子明鉴！奴婢……奴婢实在放心不下。您金尊玉贵，何曾独自在外这般久？纵有侍卫随行，这起居饮食、衣裳换洗，总需人贴心照料。宫中那些派来的人，哪里知道公子您素日喜好、畏寒畏热的习惯？奴婢一想到您在外可能饮食不调、夜寝不安，便心焦如焚，坐立难安……这才，这才斗胆自作主张，一路打听商队踪迹，循着些许线索，侥幸寻来此地。”

　　她言辞恳切，将一个忠心耿耿、只因过度担忧主人而略显僭越的贴身婢女形象，刻画得入情入理。说着，她又深深俯首：“奴婢自知有错，擅自离宫，违背宫规。但求公子念在奴婢一片赤诚，允奴婢留下伺候。南地湿热，蚊虫繁多，奴婢带了您惯用的药膏香囊；此地饮食粗陋，奴婢也可想法为您调理一二。只求能留在公子身边，略尽绵力，求公子成全！” 言语间，满是对主子的依赖与关切，姿态放得极低。

　　萧璟沉默片刻。柳映雪确是他用惯了的人，最为细心周到。他此次微服，虽力求简朴，但有些自幼养成的习惯确实不便，有她在旁，生活上会舒心不少。她武功尚可，人也机敏，留在身边，或许真能省去些琐碎麻烦。至于她如何能精准寻来……或许真是机缘巧合，抑或东宫旧人中有心留意，透露了蛛丝马迹。她毕竟是服侍多年的老人，一直尽心尽力，此次虽鲁莽，其情可悯。

　　“罢了，”萧璟终于开口，声音温和了些许，“既已来了，便留下吧。只是需牢记，此处只有商人沈修瑾，并无其他身份。你是我身边的侍女小雪，言行需格外谨慎，不可引人注目。”

　　柳映雪闻言，脸上瞬间焕发出惊喜的光彩，连忙叩首，声音带着感激的泣音：“是！奴婢明白！谢公子恩典！奴婢……小雪一定谨守本分，绝不给公子添乱！”

　　萧璟微微颔首，示意她起来：“一路辛苦，先下去安顿吧。自会有人带你安置。”

　　“是。”柳映雪恭敬应道，起身时，目光快速而眷恋地掠过萧璟俊雅沉静的面容，随即垂下眼睑，乖顺地退了出去。门关上的刹那，她轻轻吁了口气，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愿以偿的微光。

　　房间内，萧璟独自静坐片刻。映雪的突然到来是个小插曲，但无伤大局。留下她，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也能让日常更顺遂些。他并未过多深思，注意力很快重新回到眼前复杂的边境局势与那位尚未谋面的南国公主身上。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清远镇的夜，寂静中藏着无数隐忧。陌上公子，仁善与宽容只是他气质的一部分，真正的内核是冷静的权衡与掌控。留下一个熟悉的侍女，不过是行程中一次微不足道的决定。他的心思，早已飞向更广阔的棋盘，思索着如何在这南国边境的乱局中，为北国，也为他自己，谋取最有利的位置。风雨欲来，而他身边多一个细心伺候的旧人，或许也能让他在这纷扰中，稍得一丝熟悉的安宁。至于这份“安宁”背后是否藏着别的什么，此刻并非他需要优先考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