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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暗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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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远镇外三十里·官道
马车轮轴在干燥的官道上发出吱呀声响,扬起一路黄尘。已是北上的第五日,秋意渐浓,路旁枯草上凝结着清晨的白霜。
车内,李清瑶一身男子妆扮,轻咳了两声,随即接过顾鸿飞递来的温水。他的手很稳,青瓷杯盏在她掌心温热妥帖。
“再服一帖药便好了。”顾鸿飞声音低沉,将药包放在小几上,“昨夜我去镇上抓药时,顺道买了些蜜饯。药苦,可以含一颗。”
李清瑶抬眼看他。这几日奔波,顾鸿飞眼下已有淡淡青影,下颌也冒出了胡茬,可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如星。自那日驿站坦诚相待后,两人之间多了份无需言说的默契。他知她公主之尊却甘愿涉险北上,她知他蜀山弟子却为她暂离师门。
“顾大哥,这一路辛苦你了。”她轻声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顾鸿飞微微摇头:“分内之事。”说完似觉太过生硬,又补了一句,“你身子要紧。”
小环在一旁缝补衣物,闻言悄悄抿嘴笑了。这几日她看得真切,这位顾公子对小姐是用了十二分心的——夜间守夜总让小姐的车马停在最避风处,清晨打水必先试过水温,就连小姐用膳时偏爱哪道菜,他都暗暗记下,次次吩咐厨下准备。
最让她感动的,是前日遇袭时顾鸿飞舍身护住小姐。那柄淬毒短箭擦着他肩头飞过,若再偏半寸便是咽喉。可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确认小姐无恙后,便继续前行。
车外传来赵刚的声音:“公子,前面有处茶棚,可要歇脚?”
李清瑶与顾鸿飞对视一眼,掀开车帘。时近午时,日光却昏黄如暮,远处茶棚的布幌在风中无力摇晃,棚下零星坐着几个赶路人,俱是满面风尘。
“歇一炷香吧。”顾鸿飞道,“让马也喝点水。”
茶棚简陋,几张破桌条凳。李清瑶下车时,顾鸿飞已先一步用袖拂去凳上灰尘,待她落座,又不动声色地站在她身侧,恰好挡住风口。
赵刚赵强两兄弟去喂马,小环向店家要了热茶。茶是粗茶,碗边还有缺口,李清瑶却端起来慢慢喝着,目光扫过茶棚内外。
“几位客官是从南边来?”店家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一边添柴一边搭话,“往北去的话,可得小心些。这几日路上不太平。”
顾鸿飞神色一凛:“如何不太平?”
“有流寇。”老汉压低声音,“专抢过路商旅。前日刘记布庄的马车就被劫了,人虽没伤着,货全没了。”他叹口气,“这年景,活不下去的人多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李清瑶放下茶碗:“官府不管么?”
“官府?”老汉苦笑,“清远镇的周县令?他老人家忙着收‘平安税’呢,哪顾得上这些。”
话音未落,茶棚外忽然传来马蹄声。众人抬头,只见三骑疾驰而来,马上人皆着黑衣,脸蒙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神锐利如鹰,在茶棚内扫视一圈,最终落在李清瑶这桌。
顾鸿飞的手已按上剑柄。
黑衣人中为首的那人勒住马,视线在李清瑶脸上停留片刻,又看向顾鸿飞背后的剑,忽然冷笑一声:“蜀山流云剑?”
顾鸿飞瞳孔微缩——能一眼认出他的剑,绝非普通流寇。
“走。”他低声对李清瑶道,同时起身挡在她身前。
几乎在同时,三骑黑衣人同时拔刀!刀光如雪,直劈而来!
“锵!”
顾鸿飞长剑出鞘,一道青光划过半空,精准地架住三把刀。内力激荡,茶棚的布幌被震得猎猎作响。赵刚赵强已拔刀冲来,小环护着李清瑶急退。
“带她先走!”顾鸿飞喝道,剑势陡然一变,化作点点寒星,将三人同时笼罩。正是蜀山绝学“星罗剑网”。
黑衣人显然训练有素,虽惊不乱,三人成阵,刀光织成一片银网。但顾鸿飞的剑太快,太利,只听“叮叮”数声,已有两人刀身被震出缺口。
为首的黑衣人眼中闪过惊色,忽然吹了声口哨。远处林中竟又冲出五人,个个身手矫健,直扑李清瑶!
“保护公子!”赵刚怒吼,长刀横扫,逼退两人。赵强已护着李清瑶和小环退到马车边。
顾鸿飞见状,眼中寒光一闪。他不再留手,长剑陡然发出清越龙吟,身影如鬼魅般穿梭,所过之处,血花绽开。不过三招,已有两名黑衣人倒地。
“撤!”为首那人见势不妙,虚晃一刀,拨马便走。余下几人纷纷跟上,转眼消失在官道尽头。
茶棚内一片狼藉。老汉早已吓得躲到灶后,此刻才颤巍巍探出头来。
顾鸿飞收剑入鞘,快步走到李清瑶身边:“受伤没有?”
李清瑶摇头,脸色却有些发白。方才刀光剑影间,她看见顾鸿飞为她挡下一刀,左臂衣袖已被划破,渗出血迹。
“你的手……”
“皮外伤。”顾鸿飞随意瞥了一眼,“倒是你,脸色不好。可是受了惊吓?”
李清瑶定定看着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轻轻按住他伤口:“先包扎。”
她的手指很凉,触到他皮肤时,两人都是一颤。顾鸿飞垂下眼帘,任由她为自己包扎,那专注的侧脸在秋日阳光下,美得惊心。
赵刚清理了现场,回来低声道:“公子,这些人招式狠辣,配合默契,不像普通山贼。看他们的刀法和配合,倒像是……”他顿了顿,看向顾鸿飞,“顾公子可曾听说过‘暗影’?”
顾鸿飞眉头微皱:“暗影?”
“北国的一个刺客组织。”赵刚解释道,“训练有素,出手狠辣,专接暗杀任务。我们兄弟在军中时曾与他们交过手,他们的刀法和配合方式很特殊。”
李清瑶包扎的手顿了顿:“又是北国?”
赵刚点头:“而且这已是第五次了。小姐,他们是冲着您来的。”
顾鸿飞沉默。他虽初入江湖,但也听师傅提起过各国纷争。北国屡次刺杀南国公主,其中必有蹊跷。
小环已重新沏了热茶。李清瑶捧着茶碗,暖意透过瓷壁传到掌心,却暖不进心里。她抬眼看向北方,清远镇的方向。
“走吧。”她轻声道,“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车马重新启程时,赵刚赵强两兄弟交换了一个眼神。赵强低声道:“大哥,顾公子的剑法……真是了得。刚才那一式‘星罗剑网’,我在军中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剑术。”
赵刚点头,眼中满是敬佩:“不止剑法,他护着小姐那份心,更是难得。你看见没?每次遇险,他第一个护住的永远是小姐。”
“是啊。”赵强叹道,“小姐在顾公子面前,笑容都多了些。只是……唉。”
两人都沉默了。他们何尝看不出小姐与顾公子之间的情愫?可小姐身上背负着家国重任,这情,怕只能是镜花水月。
车厢内,小环也正轻声对李清瑶道:“小姐,顾公子对您真是用心。这一路上,奴婢都看在眼里。”
李清瑶没有回应,只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枯树。她何尝不知?可正因为知道,才更觉心头沉重。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像春日野草,明知不该生长,却依然破土而出。
顾鸿飞骑马随行在侧,目光始终警觉地扫视四周。他想起师傅曾说过的话:“情之一字,最是误人。”那时他不解,如今却有些懂了——不是误事,而是误心。明知不该,却情不自禁。
午后·清远镇西破庙
破庙坐落在一片枯树林中,庙墙斑驳,匾额上的字早已模糊不清。殿内供奉的神像缺了半边脸,香案积了厚厚一层灰。
赵刚赵强清扫出一块干净地方,铺上毡毯。小环服侍李清瑶坐下歇息,又拿出干粮分给众人。
顾鸿飞立在庙门口,目光如电扫视四周。这片林子太静,连鸟鸣声都无,静得反常。
“顾大哥,你也歇歇吧。”李清瑶轻唤。
顾鸿飞回头,见她已换回女装——为方便赶路,她多数时间扮作男子,此刻青丝如瀑散落肩头,只简单绾了个髻,插着那支素银簪。连日奔波虽让她清减了些,脸色却比前几日红润许多,眼中也有了神采。
他心头微动,走到她身边坐下,接过她递来的水囊。
“再过半个时辰就该进城了。”李清瑶望着庙外荒凉的景色,“表哥说在清远镇等我们,也不知他查到了什么。”
话音刚落,庙外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鸟鸣——三长两短。
顾鸿飞猛然起身:“是王统领的信号。”
片刻后,一道身影如鹰隼般掠入庙中,正是王元朗。他一身寻常布衣,却掩不住行伍之人的挺拔,此刻面色凝重,快步走到李清瑶面前:“表妹。”
“表哥。”李清瑶起身,“查得如何?”
王元朗的目光在顾鸿飞身上停了停,微微颔首。经过上次驿站的对峙与切磋,两人之间虽仍有芥蒂,却也有了份同护一人的默契。尤其是这几日暗中跟随,他亲眼见到顾鸿飞如何护着表妹,那份舍身相护的决绝,便是他也暗自佩服。
“表妹,清远镇的情况比我们预想的可能更糟。”王元朗开门见山,“我派人混入镇中三日,查到的消息触目惊心。”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簿册,递给李清瑶:“这是镇上官仓的实存账目——朝廷今年拨下五万石赈灾粮,实际到仓不足四万,其中还有近半掺了沙土霉粮。而镇西四大粮商的私仓里,堆满了本该在官仓的粮食。”
李清瑶翻看账册,越看脸色越白。每一笔数目背后,都是百姓的饥寒交迫,都是人命的重量。
“还有更甚者。”王元朗继续道,“三日前,镇上来了个商人,姓沈名修瑾。此人一到便以高价收购全镇余粮,不过两日,已将镇上有头有脸的官员粮商尽数收买。如今清远镇的粮食,七成在他手中。”
顾鸿飞皱眉:“他收购这么多粮食做什么?”
“施粥。”王元朗吐出两个字,脸上露出复杂神色,“他在镇中心设了十个粥棚,每日施粥数千碗,还开了义诊,免费给药。如今全镇百姓,只知有沈公子,不知有周县令。”
李清瑶怔住:“施粥?义诊?”
“是。而且做得极漂亮——粥稠药足,人手够,秩序好。”王元朗顿了顿,“百姓对他感恩戴德,甚至有人在家中供了他的长生牌位。”
庙内一片寂静。半晌,李清瑶才涩声问:“这位沈公子……是何来历?”
“查不到。”王元朗摇头,“只知是北国人,经商为生,家底极厚。但能在短短两日内摸清全镇底细、精准收买所有关键人物,绝非常人。我怀疑……他背后有北国朝廷支持。”
“北国人……”李清瑶喃喃重复,忽然想起什么,“表哥可曾听说,百姓对此有何反应?”
王元朗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下去:“这正是我最忧心之处。起初百姓只知感恩,后来不知从何处传出沈公子是北国人的消息。可怪的是,百姓非但不排斥,反而说……说‘北国人尚知救我们于水火,南国的官却只想吸我们的血’。”
“更有甚者,沈公子在北国边境的石岭镇也设了同样的粥棚,据说规格比清远镇还高,粥里加了肉末。如今已有百姓议论,说不如……不如去北国讨生活。”
“砰!”
李清瑶手中的茶碗摔在地上,碎瓷四溅。她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鸿飞下意识想去扶她,手伸到半空又僵住。王元朗别过脸,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朝廷识人不明……用人不善……”李清瑶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离宫时,父皇还说边境虽苦,但官员总能安抚百姓。如今看来,他们安抚的不是百姓,是自己的腰包。”
她站起身,走到破庙门口。秋风吹动她的衣袂,背影单薄却挺直。
“表妹,”王元朗上前一步,“我已调集了三十精锐在镇外接应,不如今夜就护送你离开清远镇。此地已不安全,那沈修瑾来路不明,万一……”
“不。”李清瑶转身,眼中已没了方才的脆弱,只剩下坚定,“我要进城。”
“表妹三思!”
“正因情况危急,我才更要进城。”李清瑶一字一句道,“我要亲眼看看,清远镇的官员究竟腐败到何等地步;我要亲耳听听,百姓究竟有多少怨言;我也要亲自会会这位沈公子——看他一个北国人,在我南国境内收买人心,究竟意欲何为。”
王元朗还要再劝,顾鸿飞却开口了:“我陪你去。”
两人目光相对。顾鸿飞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是公主,本该在深宫享受荣华,却为百姓千里奔波;她明知道前路危险,却依然选择直面。那一刻,他心中涌起的不仅是保护欲,还有深深的敬佩,以及……那一丝不敢深究的情愫。
“好。”李清瑶对王元朗道,“表哥,你依旧在暗中行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我扮作商人,与顾大哥、小环、赵刚赵强进城。若那沈修瑾真有异心,你在暗处,反而更能见机行事。”
王元朗沉吟良久,终于点头:“好。但你务必答应我,一旦情况有变,立刻发信号,我拼死也会护你出城。”
李清瑶点头,又看向顾鸿飞:“又要劳烦顾大哥了。”
顾鸿飞摇头,想说什么,终究只化作一句:“我在。”
简单两个字,却让李清瑶心中一暖。她转身吩咐小环准备男装,目光掠过庙中破败的神像时,忽然想起七夕那夜河灯上写的心愿——
“愿百姓安康,愿山河无恙,愿……有情人不负相思。”
前两个心愿路漫漫,而后一个……她悄悄看了眼正在检查剑刃的顾鸿飞,心中泛起酸楚的甜。
赵刚赵强站在一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赵强低声道:“大哥,顾公子对小姐……”
“闭嘴。”赵刚瞪他一眼,“做好分内事,护好小姐。其他的……不是我们该议论的。”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也暗暗叹息。他跟随王元朗多年,见过小姐在宫中的模样——端庄、稳重,却少了几分鲜活。而这一路上,小姐在顾公子面前展露的笑容,眼中的光芒,才是这个年纪的姑娘该有的模样。
只是这世道,这身份,这份情怕是难有结果。
申时初·清远镇西破庙外
暮色渐合,枯树林中阴影幢幢。
李清瑶已换上一身青布长衫,头发束成男子发髻,用木簪固定。她本就气质清雅,扮作男子后更添几分书卷气,像个出门游学的世家公子。
小环也换了小厮装扮,赵刚赵强则作护卫打扮。顾鸿飞依旧是那身半旧青衫,背负长剑,站在李清瑶身侧半步之处,是个恰到好处的保护距离。
“从此处到镇门约三里,途中有一段荒路。”王元朗低声道,“我会带人在林中跟随,表妹务必小心。”
一行人刚出破庙不到百步,顾鸿飞忽然止步。
“有杀气。”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四周枯树上掠下十数道黑影!这些人全身裹在黑巾中,只露双眼,手中弯刀泛着幽蓝光泽——淬了毒!
“护住公子!”顾鸿飞长剑出鞘,剑光如练,瞬间格开三把劈来的弯刀。
赵刚赵强一左一右护住李清瑶和小环,刀法悍勇,瞬间砍倒两人。顾鸿飞扫过这些黑衣人的刀法和配合方式,心中凛然——这与茶棚遇袭那批人如出一辙。看来赵刚所言不虚,这“暗影”组织果然阴魂不散。
但这次的黑衣人更多,更狠。他们悍不畏死,前仆后继,显然是要不惜代价取李清瑶性命!
顾鸿飞眼中寒光大盛。他不再保留,剑法陡然变得飘忽不定,如流云变幻,又如疾风骤雨。每一剑都精准地刺向要害,不过几个呼吸,已有五人倒地。
但黑衣人实在太多,且配合诡异,竟渐渐将众人分割包围。一名黑衣人突破赵刚的防守,弯刀直劈李清瑶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银光破空而来!
“铛!”
一杆银枪精准地架住弯刀,枪身一震,那黑衣人被震飞三丈,撞在树上吐血倒地。
王元朗如天神降临,银枪舞成一片光幕,所过之处黑衣人纷纷倒地。他与顾鸿飞一枪一剑,配合竟默契无间,不过片刻,十余名黑衣人已尽数毙命。
最后一名黑衣人见势不妙,转身欲逃。顾鸿飞剑尖一挑,地上落叶如箭射出,正中其后心。那人扑倒在地,抽搐两下便不动了。
庙外重归寂静,只余血腥气弥漫。
王元朗检查尸体,面色凝重:“又是‘暗影’。这次来了十六人,是下了血本。”
顾鸿飞收剑,看向李清瑶:“你可还好?”
李清瑶摇头,目光落在那些尸体上——无一例外,皆是一剑封喉,干净利落。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是我。”她轻声道,“北国究竟为何非要我死?”
无人能答。
王元朗留下几人清理现场,对李清瑶道:“表妹,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李清瑶看向清远镇方向。暮色中,镇子的轮廓已隐约可见,点点灯火开始亮起。那些灯火中,有百姓的炊烟,有沈修瑾的粥棚,也有贪官污吏的宴饮笙歌。
“走。”她只说了一个字。
赵刚赵强默默跟上,看向顾鸿飞时,眼中多了几分郑重。刚才那一战,顾公子与王统领联手,剑枪合璧,如行云流水。他们军中出身,最识得真功夫——顾公子那手剑法,已臻化境。更难得的是,顾公子虽初入江湖,却能在短时间内识破“暗影”的套路,这份悟性和机敏,实非常人。
酉时·清远镇内
清远镇比李清瑶想象中更……诡异。
街道两旁店铺大多关门,街上行人稀少,且个个面黄肌瘦、步履蹒跚。但诡异的是,每个人脸上并没有濒死的绝望,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更诡异的是,几乎每个路口都挂着灯笼,灯笼上写着一个“沈”字。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沈”字像一只只眼睛,注视着这座濒死的城镇。
“公子,那边就是沈家设的粥棚。”赵刚低声道。
众人望去,只见镇中心广场上,十口大锅排开,锅下柴火正旺,粥香飘出半条街。排队领粥的百姓排成十列,秩序井然。粥棚旁还有义诊的棚子,三个大夫正在给病人把脉抓药。
一切都井井有条,甚至比都城的施粥棚还要规范。
李清瑶走近些,听见排队百姓的议论:
“沈公子真是活菩萨啊……”
“我娘吃了三天药,咳疾好多了。”
“听说石岭镇那边,粥里还加了肉末呢!”
话语间满是感激,但李清瑶却听了难受——那种对“沈公子”近乎盲目的崇拜,以及对南国朝廷的彻底失望。
她正沉思,忽然一个老妇捧着粥碗走过来,看见她面生,好心提醒:“这位小哥是外乡人吧?若是没处吃饭,快去排队领粥。沈公子的粥,不要钱!”
李清瑶拱手:“多谢大娘。不知这位沈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老妇顿时来了精神:“沈公子啊,那可是大善人!他来了之后,我们才有饭吃、有病看。哪像那些官老爷……”她压低声音,“周县令前日也设了粥棚,你猜怎么着?那粥稀得能照见人影!还要收两个铜板的‘盛粥费’!”
周围几个百姓听见,纷纷附和:
“就是!沈公子一个外乡人都知道救人,咱们的父母官呢?”
“我听说啊,沈公子是北国人呢。”
“北国人怎么了?他给饭吃就是好人!”
李清瑶听着,心中冰凉。民心至此,南国危矣。
她离开粥棚,在镇上转了一圈。所见所闻,触目惊心——粮店门可罗雀,因为粮食都被沈修瑾收走了;药铺价格飞涨,但沈家的义诊免费;县衙大门紧闭,衙役却在街上耀武扬威地收“平安税”。
更让她心惊的是,几乎每个百姓都在议论沈公子在北国石岭镇的善举,言语间满是羡慕。
“公子,还要继续查吗?”小环轻声问。
李清瑶摇头:“不必了。情况我已清楚。”她顿了顿,“现在,我要去见见这位沈公子。”
顾鸿飞始终跟在她身侧半步,此刻低声道:“此人行事周密,手段高明,绝非普通商人。一会见面,务必小心。”
李清瑶点头,看向他:“有顾大哥在,我不怕。”
这话说得很轻,却让顾鸿飞心头一热。他看着她清亮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一路奔波、数次涉险,都值得。
戌时·沈宅外
沈宅原是镇上李万富的别院,如今被沈修瑾租下。宅院不算豪奢,但位置极好,门前石狮威严,两盏“沈”字灯笼将门匾照得清晰。
赵刚上前叩门。片刻后,门开了一条缝,一个老仆探出头来:“诸位是?”
“我家公子姓李,经商路过贵地,听闻沈公子善名,特来拜访。”赵刚递上拜帖——这是路上就备好的,用的假名李慕白。
老仆接过拜帖:“请稍候。”
不多时,门大开,老仆躬身相迎:“沈公子有请。”
众人踏入宅院。院内布置雅致,青石铺路,翠竹掩映,廊下挂着风灯,灯火通明却不刺眼。一切都在彰显主人的品味与财力。
花厅中,一人背对门口而立,正仰头看墙上悬挂的一幅《寒江独钓图》。听见脚步声,他缓缓转身。
四目相对。
李清瑶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心中莫名一动。那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男子,一身月白长衫,面容清俊,眉目温润,嘴角噙着淡淡笑意,看起来就是个儒雅商人。但那双眼睛——深如古井,平静无波,看人时却仿佛能洞穿一切。
而萧璟也在打量来人。为首的“李公子”身材清瘦,面容俊秀得有些过分,肤色白皙,眉眼间自带一股书卷气,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如秋水寒星,此刻正带着审视与好奇看着他。
有趣。萧璟心中暗忖。这位“李公子”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不同于寻常男子的清雅气质。更难得的是,他看他的眼神没有寻常百姓的感恩崇拜,也没有官员的谄媚畏惧,只有平静的审视。
“在下沈修瑾,不知李公子光临,有失远迎。”萧璟拱手,声音温润如玉。
李清瑶还礼:“在下李慕白,冒昧打扰,还望沈公子海涵。”
两人分宾主落座。柳映雪奉上茶来,目光在李清瑶身上停了停,又迅速垂下。
“李公子从何处来?”萧璟微笑问道。
“南边。”李清瑶答得含糊,“经商路过,听闻沈公子在清远镇广施善行,心生敬佩,特来拜访。”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萧璟端起茶盏,“倒是李公子风尘仆仆,是要去往何处?”
“在下从南边而来。一路北上看看有没有生意可做。”
两人你来我往,言语间都在试探。顾鸿飞站在李清瑶身后,目光却始终不离萧璟。此人看似温文尔雅,但气息沉稳绵长,显然身负不俗内功。而且他看似随意,实则每个动作都恰到好处,毫无破绽——这是个极度自律且善于伪装的人。
萧璟也在暗中观察顾鸿飞。这背剑的青年气度不凡,方才进门时步伐轻稳,呼吸几不可闻,必是高手。而且他站的位置极其讲究,既不会喧宾夺主,又能随时护住那位“李公子”。
“听闻沈公子是北国人?”李清瑶忽然问。
萧璟笑容不变:“是。在下祖籍北国,世代经商。”
“那沈公子为何不在北国行善,反要来南国?”
这话问得直接,厅内气氛微凝。柳映雪抬眼看过来,赵刚赵强的手已按上刀柄。
萧璟却笑了,笑得很坦然:“李公子这话问得好。沈某经商走南闯北,见过太多百姓疾苦。善行无国界,饥荒面前,哪分南国北国?都是要吃饭、要活命的人。”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夜色:“更何况,沈某在北国石岭镇也设了粥棚义诊。南北百姓,一视同仁。”
李清瑶心中一震。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字字诛心——他在告诉南国百姓,北国同样有善政,甚至更好。
她正要再问,萧璟却先开口了:“李公子此番北上,可是要经过北国都城?”
“或许。”李清瑶答得谨慎。
“那若有机会,沈某愿为李公子引荐些北国的朋友。”萧璟笑容温和,“沈某虽只是一介商贾,但在北国都城还有些人脉。李公子气度不凡,想必不是普通商人,若能在北国打开局面,将来定能大展宏图。”
这话说得客气,却暗含深意。李清瑶听出他话中的招揽之意,不动声色地回道:“沈公子好意心领了。只是李某此行主要为游历,生意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也是。”萧璟点头,目光在李清瑶脸上停留片刻,忽然道,“李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气度,想必出身不凡。不知令尊是?”
“家父做些小生意,不值一提。”李清瑶巧妙避开。
两人又闲谈片刻,言语间机锋暗藏。萧璟越发觉得这位“李公子”不简单——他谈吐文雅,见识广博,对时局政事都有独到见解,绝非普通商贾子弟。
而李清瑶也在心中快速分析。此人绝非普通商人,他的谈吐、气度、格局,都远超商贾之流。更重要的是,他看似温和,实则每句话都暗藏机锋,显然是个心思深沉、善于谋算之人。
“今日天色已晚,沈某就不多留李公子了。”萧璟起身,“若李公子在清远镇有何需要,尽管开口。沈某虽能力有限,但在镇上还算能说得上话。”
李清瑶也起身告辞:“沈公子善行,李某佩服。他日若有机会,定当再叙。”
“沈某也期待与李公子再会。”萧璟拱手相送。
走出沈宅时,夜风拂面,李清瑶才发觉自己手心已沁出薄汗。
“如何?”顾鸿飞低声问。
李清瑶回头看了眼沈宅大门,那两盏“沈”字灯笼在夜色中静静燃烧。
“此人深不可测。”她轻声道,“他所图,绝非善行这么简单。”
马车缓缓驶离沈宅。而在二楼窗前,萧璟负手而立,目送马车消失在街角。
“公子,可要派人跟着?”柳映雪在身后问。
萧璟沉默片刻,摇头:“不必。她身边那背剑的青年是个高手,暗中必还有人保护。打草惊蛇反而不好。”
他转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的棋子:“不过……这位‘李公子’,倒是很有意思。查查这个李慕白,究竟是什么来路。”
柳映雪垂首:“是。只是……公子觉得他有何特别之处?”
萧璟走到案前,提起笔在纸上写下“李慕白”三字,笔锋刚劲有力:“一个商贾子弟,却对时局政事如此了解;身边有高手;面对我的招揽,既不卑不亢,也不轻易接话……这样的人,你说特别不特别?”
他放下笔,看向窗外夜色:“清远镇这场戏,看来不止我们一家在唱。”
窗外,清远镇的夜晚依旧平静。粥棚的烟火气,义诊棚的药香,百姓的感恩声,交织成一幅诡异的盛世图景。
马车里,李清瑶靠在车厢上,闭目沉思。顾鸿飞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微蹙的眉头,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沉默。
他知道,从今夜起,这场北上之路,已不仅仅是查访民情那么简单。
而清远镇的这场暗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