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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离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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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别离
卯时刚到,天还未亮透,县衙后宅便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锦瑟和陆云舟轻手轻脚地将顾鸿飞扶上准备好的马车。马车里铺着厚厚的软垫,车窗挂着竹帘,既能通风,又不会让阳光直射。陆云舟小心翼翼地将师兄安置妥当,锦瑟则在一旁细心地为他掖好被角。
“师兄,我们回家了。”锦瑟轻声说,眼中又泛起泪光。
陆云舟拍了拍她的肩:“走吧,趁天还没大亮,路上人少。”
两人向守门的侍卫点点头,侍卫打开后门,马车缓缓驶出县衙。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在寂静的黎明中格外清晰。
就在马车驶出内宅的刹那,西厢房的一扇门悄悄开了一条缝。
李清瑶站在门后,透过那道缝隙,静静地看着马车远去。她的身影隐在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微光。
小环站在她身后,轻声道:“公主,您不出去送送吗?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李清瑶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身。她的手紧紧抓着门框,指节发白。
直到马车消失在街角,直到车轮声彻底听不见,她才缓缓关上房门。
“既然知道没有结果,又何必再见。”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徒增伤感而已。”
她转身时,小环清楚地看见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那一夜,锦瑟离开后,李清瑶便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小环陪在她身边,看着她从黄昏坐到深夜,从深夜坐到黎明。她不说一句话,不喝一口水,只是望着窗外,望着顾鸿飞房间的方向。
小环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一路走来,顾公子对公主的情意,公主对顾公子的依赖,她都看在眼里。那些生死与共的时刻,那些相视而笑的瞬间,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她都记得。
可她只是个侍女,她改变不了什么。
“公主……”小环递上一块帕子,“您别这样,身体要紧。”
李清瑶接过帕子,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当她放下手时,那张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平静得让小环有些陌生。
“小环,我没事。”李清瑶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昨夜,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小环不解。
“最后一次为他流泪,最后一次放纵自己的软弱。”李清瑶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虽然憔悴却眼神清明的脸,“从今日起,我是南国灵玉公主,是即将与北国太子联姻的未来太子妃。我的路,已经定了。”
小环看着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公主有些不一样了。
从前的公主虽然坚强,但眼中总有少女的天真和柔软。而此刻,那双眼睛里多了一些东西——是一种决绝,一种认命,还有一种……让人心疼的成熟。
“公主,您变了。”小环轻声说。
“是吗?”李清瑶淡淡一笑,“或许吧。人总是要长大的。”
她打开妆匣,取出胭脂水粉,示意小环为她梳妆。神色平静,仿佛昨夜那个枯坐一夜、泪流满面的人不是她。
小环站在一旁,为她一点点描眉、点唇,将长发梳成端庄的发髻,给她换上国舅爷从宫中带来的广袖流沙裙。
当最后一支金步摇插好后,李清瑶转身面向小环时,小环几乎不敢认了。
眼前的女子雍容华贵,气度沉静,眼中再无半分犹疑和软弱。
“小环,去准备一下。”李清瑶的声音平静无波,“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孟大人那边需要最后交接,还有……回京的行程也要安排。”
“是,公主。”小环福身应道,心中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
公主真的变了。
那个会拉着顾公子的手说“你带我去蜀山”的少女,那个会在深夜偷偷哭泣的公主,那个还会幻想“如果我不是公主”的李清瑶……
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醒地走向既定命运的南国公主。
窗外,天色完全亮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顾鸿飞走了。
她也该向前走了。
同一时间,沈宅。
萧璟的书房里烛火通明,他彻夜未眠,面前摊开的密报和地图上画满了标记和批注。
“殿下。”门外传来亲信凌风的声音。
“进来。”
凌风推门而入,脸色凝重:“殿下,查清楚了。最近清远镇散播谣言的,确实是有人在背后操纵。属下顺着线索查下去,发现这些谣言最初是从城西一家布庄传出来的。”
“布庄?”萧璟挑眉。
“是,名叫‘锦绣布庄’。掌柜姓钱,是北国商人。属下深入查了查,发现这位钱掌柜的兄长,是北国兵部侍郎钱文渊。”
萧璟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又是主战派……果然是他们。
“还有一件事。”凌风迟疑片刻,“属下在调查时发现,柳映雪姑娘这几日外出频繁,每次都会去那家布庄。而且……她在布庄停留的时间都很短,不像是为了买布料。”
萧璟的动作停住了。
柳映雪?
那个跟了他三年,温顺体贴,甚至为保护王元朗挨了一刀的侍女?
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
三年前,柳映雪被分到东宫时那怯生生的模样;她第一次为他沏茶时紧张得手抖;她生病时他去看她,她眼中闪过的惊喜;还有这次在清远镇,她毫不犹豫地挡在王元朗身前……
原来,都是假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伤感涌上心头。
这三年,在东宫那些冰冷的夜晚,那些被朝臣刁难、被兄弟算计的日子,至少还有一个人,会为他端来热茶,会轻声说“殿下保重身体”。他虽从未对她有过男女之情,却也真心将她视为身边值得信任的人。
原来连这点温暖,也是假的。
“殿下?”凌风见他久久不语,轻声唤道。
萧璟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冰冷。
“原来是她。”他喃喃道,“难怪……难怪我在北国时的许多谋划,还未成形就被人抢先一步呈上朝堂。这些年多少新人都因此得到父皇的赏识而加官进爵,看来得好好查查这些人了。”
他苦笑着摇头:“我以为至少身边还有几个真心之人,却原来连这最后的温情,也是别人布下的局。”
凌风心中一凛:“殿下,是否要立即拿下柳映雪?”
“不急。”萧璟摆手,声音恢复了冷静,“现在动她,只会打草惊蛇。暗影组织盘根错节,一个柳映雪倒下了,还会有其他人补上。先留着她,派人盯紧即可。”
“可是她在殿下身边,太危险了……”
“危险?”萧璟冷笑,“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以前没杀,现在即以知道,再想杀已经没机会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渐渐亮起的天空。
“凌风,你继续派人盯着布庄,盯紧所有与钱掌柜来往的人。”
“是!”
“另外,”萧璟转身,“派人回北国,查一查钱文渊还有这些年被提拔的人,这些人现在都在什么位置。我要一份详细的名单。”
凌风领命退下。
书房里重归寂静。
萧璟独自站在窗前,晨曦的光照在他脸上,将他的侧影勾勒得清晰而冷峻。
柳映雪……
这个名字,曾经代表着他在这冰冷宫闱中感受到的一丝人情温暖。这三年来,他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了她沏的茶,习惯了她轻声细语的问候。他虽从未有过他想,却也真心待她如亲信之人。
可如今看来,连这最后的一点真心相待,也是别人精心设计的戏码。
“暗影……”萧璟低声念着这两个词,眼中寒光闪烁,“你们真是费尽心机。不过也好,既然你们要玩,我就陪你们玩到底。”
他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封信。信是给他在北国的另一个心腹的,内容只有寥寥数语,但足以启动他准备了数年的计划。
既然暗影已经浮出水面,那么,反击的时候到了。
巳时末,萧璟带着两名侍卫来到县衙。
李清瑶正在书房与孟怀谦交接最后的事务,听说萧璟来了,微微一怔。
“请他到花厅稍候,我马上就来。”
她整理了一下情绪,对孟怀谦道:“孟大人,明日我就要启程回京,清远镇就交给你了,别让我失望。”
孟怀谦郑重行礼:“公主放心,下官定不负所托。”
李清瑶点点头,转身走向花厅。
花厅里,萧璟正负手欣赏墙上的一幅山水画。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清瑶。”叫的自然,好似他们真的很亲密一样。
这个称呼让李清瑶脚步一顿。昨日之前,他还是“沈公子”,今日已是“太子殿下”,而此刻他叫她“清瑶”,亲昵得让她有些不自在。
“太子殿下。”她福身行礼。
萧璟上前虚扶:“你我之间,不必多礼。我今日来,是想邀你一同用午膳。听说望月楼重新开业了,那里的清蒸鲈鱼是一绝。”
李清瑶本想拒绝,但想到昨日他帮她解围,于情于理都不该驳他的面子,便点头:“好。”
两人一同走出县衙。萧璟只带了两名侍卫,远远跟在后面,不打扰他们。
街上,清远镇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店铺陆续开门,小贩开始摆摊,行人来来往往。虽然还有些破败的痕迹,但百姓的脸上已经有了笑容。
“孟大人确实有手段。”萧璟赞道,“这才几日,清远镇就大变样了。”
李清瑶点头:“他是个好官。”
正说着,路边的百姓认出了他们。
“是公主!还有太子殿下!”
“公主千岁!太子千岁!”
百姓们纷纷跪下行礼,眼中满是感激和崇敬。
萧璟连忙上前,亲手扶起一位老人:“老人家快请起,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温和,笑容如沐春风,举止谦卑恭敬,让那位老人感动得热泪盈眶。
“太子殿下真是仁德啊……”
“公主和太子站在一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祝公主和太子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祝福声此起彼伏。
李清瑶站在一旁,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很不自在。她与萧璟并肩而立,接受着百姓的祝福,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对情深意笃的恋人。
可她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假的。
萧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轻声在她耳边道:“再忍忍,就当是演戏。”
李清瑶咬了咬唇,没有反驳。
是啊,演戏。
从今往后,她的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戏。
望月楼是清远镇最大的酒楼,三层木楼临河而建,推开窗就能看到潺潺流水。经过修缮,酒楼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掌柜认得萧璟和李清瑶,亲自将他们引到三楼最好的雅间“揽月轩”。
雅间布置得清雅别致,墙上挂着名家字画,窗边摆着几盆兰花。推开窗,清风徐来,带着河水的湿气和远处炊烟的味道。
“二位请用,若酒菜不合口我马上换。”萧璟示意掌柜退下。
两名侍卫守在门外,雅间里只剩下萧璟和李清瑶两人。
气氛忽然有些尴尬。
李清瑶深吸一口气,率先拿起酒壶,为两人斟满酒杯。
“太子殿下,”她举起酒杯,“这杯酒,敬你。感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和帮助。若不是你,我恐怕早就死在刺客刀下了。”
萧璟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看得出她的疏离,看得出她的勉强,看得出她举杯时微微颤抖的手。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清瑶见他如此,知道他心中不悦,也不再多言,浅浅啜了一口酒。
酒很辣,辣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
萧璟放下酒杯,缓缓开口:“清瑶,我知你不想联姻。”
李清瑶手一抖,酒洒出来一些。
“生于皇室,很多事都不是自己能左右的。”萧璟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你如此,我亦如此。”
他望向窗外,眼中闪过一丝自嘲:“你或许不信,北国皇宫里的尔虞我诈,只怕比这里更加惊险。我虽为太子,但有的是想杀我取而代之的人。大皇子萧彻,二皇子萧钧,还有那些手握兵权的武将,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每一天,我都要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他转过头,看着李清瑶:“若有的选,我也不希望你趟进这一滩浑水之中。可是清瑶,我们没有选择。我是太子,你是公主,这是我们的命。”
李清瑶看着他脸上的笑容,那笑容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心酸。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他们其实是一样的人。
都被身份所困,都被责任所缚,都身不由己。
“我只有变得更强大,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萧璟轻声道。
李清瑶没有在意那句“想保护的人”是否包括她。她拿起酒壶,为萧璟满上一杯酒,也为自己倒满。
“太子殿下,”她举起酒杯,“这一杯,敬你。我不怪你对我隐瞒身份,我知道你从未想要害我。我也不会拒绝与你联姻。这次回京,两国便可定下婚期,我会在南宫待嫁,不会再出来了。你大可放心。”
她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萧璟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
他看着对面的李清瑶。她以为他娶她只是为了政治的需要?不需要感情牵绊?她以为他不在意她心里有别人?
可他怎么可能不在意?
这一路走来,他看着她和顾鸿飞之间的点点滴滴,看着她为顾鸿飞流泪,看着她因顾鸿飞而笑。他不是没有嫉妒,不是没有心痛。
可他不能说。
因为他是太子,他要顾全大局,要维系两国和平,要……尊重她的选择。
“清瑶,”他声音有些沙哑,“嫁到北国后,我会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李清瑶听到这句话,恍惚了一下。
因为顾鸿飞也说过类似的话。
“有我在,你不会死。”
那个雨夜,那个破庙,那个浑身是血却依然坚定的身影……
她猛地回过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很苦,苦到心里。
“太子殿下,”她放下酒杯,直视萧璟的眼睛,“我一直视你为朋友。嫁到北国后,我也会尽力做好太子妃的本分,不会让你为难。只是我的心……”
她没有说下去。
但萧璟懂了。
她的心,已经给了别人。
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清瑶,你知道吗,其实我很羡慕顾鸿飞。”
李清瑶一愣。
“他敢爱敢恨,可以不顾一切地保护你,可以毫无保留地表达感情。”萧璟的声音很轻,“而我,连说一句真心话,都要权衡再三,都要考虑后果。”
他举起酒杯:“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一年,两年,十年……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的真心。”
李清瑶怔怔地看着他。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从来不了解眼前这个男人。
他不仅仅是温文尔雅的沈公子,也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北国太子。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无奈也有坚持。
“太子殿下……”
“萧璟。”他打断她,“叫我萧璟。”似命令,又似请求。
李清瑶张了张嘴,最终轻声道:“萧璟。”
萧璟笑了,这一次的笑容,是真的发自内心。
两人不再多言,萧璟夹起一块鱼轻轻放到了李清瑶的碗里。
随后,他缓缓举起酒杯,一口饮下。
酒入喉,依然是苦的。
但这一次,苦中似乎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或许,这就是人生。
没有完美的选择,只有不断向前的路。
窗外,阳光正好。
清远镇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生机勃勃。
雅间里,两人对坐而饮,虽无言,却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
萧璟看着李清瑶,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决心。
他会保护她,会用一生来爱护她,会让她知道,这世上除了顾鸿飞,还有一个人,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哪怕,她永远不会爱上他。
但至少,他会让她平安喜乐,让她在这复杂的世间,有一个可以依靠的港湾。
这,就是他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