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往不咎》羡春里

23、无妄原-5

　　越往深处走去，季往就越感到一种莫名的不适。
　　起初只是轻微的眩晕，像是久蹲后突然站起，视野有些发花。
　　但随着他们深入这片焦土，季往的头晕逐渐加重，变成了持续性的胀痛，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出现重影和扭曲。
　　焦黑的土地时而拉长时而收缩，那些矗立的黑色石柱仿佛在缓缓蠕动。
　　“跟紧我。” 不咎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季往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不咎紧紧握住，一小股微凉的妖力持续不断地渡入，试图帮他稳定心神，抵御外界混乱的侵扰。
　　但这似乎…效果有限。
　　就在季往努力对抗着眩晕，试图看清前路时，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身侧多出了几个模糊的影子。
　　不是实体，那是半透明的，泛着青白色光晕的虚影。
　　他心头一跳，定睛看去。
　　那似乎是几个穿着道袍的人影，有男有女，走在他身旁稍前一点的位置，方向与他们一致。
　　他们的面目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和随风轻扬的袍角。彼此之间似乎还在低声交谈着什么，但声音断断续续，混杂在风里，听不真切。
　　幻觉？
　　季往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人影还在，甚至更清晰了一些。
　　他能看到其中一人背负着长剑，另一人手中捻着诀，指尖有灵光微闪。他们走得很稳，对周遭视若无睹，如同行走在一条熟悉的道路上。
　　一股熟悉感伴随着剧烈的头痛袭来，季往脚步不由踉跄了一下。
　　“季往？”不咎立刻察觉，手臂用力稳住了身边的人。
　　他也顺着季往恍惚的视线望去。但在他眼中，这片土地上除了他们二人，空无一物。
　　“你看到了什么？”不咎缓声问道。
　　“人…”季往的声音有些发飘，眼睛死死盯着那几个并排行走的虚影，“穿着道袍…”
　　话音未落，这几个虚影骤然淡去。但在前方不远处，另一片空地上，几个同样道袍打扮的人影围成一圈，中间似乎摆放着什么。
　　其中一人猛地站起身，指向荒原更深处，情绪激动。

　　头痛欲裂。
　　季往感觉自己像是被强行塞进了另一个时间的碎片里，现实的感知与虚幻的记忆交错碰撞，让他胃里一阵翻腾，几乎要呕吐出来。
　　“这里残留的意念太强，与你产生了共鸣…别去看它们，固守本心！” 不咎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紧绷，他几乎是半抱着季往，试图用妖力构筑一个隔绝外界混乱意念的领域。
　　然而一向稳定的妖力，此刻甫一扩散，便与空气中无所不在的残留灵力发生剧烈波动。非但没能成功撑起有效的屏障，反而让不咎感觉被自己所反噬。
　　不咎咬住了牙。看来这无妄原深处，混乱的不仅仅是灵力，似乎还会对妖族进行排斥。

　　季往对外界的变化感知越发模糊，只觉得不咎扶住自己的手臂更紧了些，那股试图安抚他的妖力却时断时续，这让他更加不安。
　　他额发已被冷汗浸湿，即使紧紧闭着双眼，用力到眼周发疼，那些幻影也并未消失。
　　它们变本加厉，蛮横地往他脑海里钻——
　　“东南角！阵眼必须稳住！”
　　“来不及了…他来了——云深道尊！”
　　脚下仿佛感受到大地的剧烈震动，耳边传来岩石崩裂的闷响。就连皮肤上，也掠过被狂暴灵力刮擦的幻痛。
　　季往浑身发冷，牙齿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他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感受，哪些是那些道袍修士们的。
　　“不…咎…”他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音节，手指紧紧抓住不咎胸前的衣襟，“头好痛…好多声音…”
　　不咎看着他痛苦蜷缩的样子，停下了修复自身的动作。
　　下一瞬间，从骨髓里渗出的锐痛便蔓延开来，但他脸色丝毫未变，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而是用更温和的力量，持续注入季往的心脉，不求驱散外魔，只求护住他的根基，维系他神识不散。
　　“深呼吸，季往。”不咎强迫季往抬起头，尽管面前人眼神涣散，焦距游离，“只看我。听我的声音。别管其他的，那都是过去。”
　　他拂去季沿额角的冷汗。狐尾也紧紧环住了季往的腰，将他固定在自己身侧，生怕他跌落下去。

　　然而，这片土地的记忆太过执着，与季往灵魂的共鸣也太过剧烈。
　　就在不咎竭力安抚之时，季往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的脑海中出现一个白色背影，独自立于一片剧烈旋转的，由无数符文构成的巨大光阵中央。
　　狂风猎猎，吹得那人衣袍狂舞，墨发飞扬。他微微回首，嘴唇开合，似乎对自己说了句什么。
　　那口型…
　　季往的头痛和翻腾的情绪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鲜血从季往唇边溢出，溅落在焦黑土地上，晕开一片暗红。
　　“季往！”不咎感觉到了他体内的混乱，直接慌了神。
　　“沙沙…”近处被迷雾笼罩的焦土上，传来了令人极度不安的响动。
　　那声音密集而迅捷，像是无数节肢刮擦着地面。
　　紧接着，数道充满暴戾的妖气波动，毫不掩饰地从多个方向骤然出现，并以惊人的速度朝着他们所在的方位包抄而来。
　　是季往刚才剧烈的灵力震荡，引来了这片死亡之地中长久蛰伏的一些东西。
　　不咎看着这一切，唇角竟向上勾起了一点弧度。
　　怀中这个当时连符都画不好的季往，如今已经足以扰动这片埋葬了无数亡魂的荒原，让那些魑魅魍魉都为之躁动不安。
　　这证明了他这三百年并非空等。他这段时间所守护的，所引导的，绝非池中之物。

　　周围的厮杀声，妖力的爆鸣，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季往的意识在剧痛的撕扯下，跌入了一片光怪陆离的混沌深处。
　　周围无比黑暗，唯有前方有一点微光，那里立着一个身影。
　　季往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张脸——与他自己的容颜，分毫不差，却又显得更成熟。
　　那人静静站着，似乎正在欣赏季往近乎呆滞的表情。
　　片刻，他张开口，正是季往在石碑前听到的声音：“来了？”
　　“云深…道尊？您是就长这样…还是我眼花了…”季往发出不确定的声音。
　　云深道尊用一种近乎看傻子的眼神回视着他。
　　“怪不得…” 他极轻地摇了摇头，“不咎以前总嫌我某些地方犯傻。没想到，轮回辗转，灵光未灭，心性倒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挑选一个不那么打击季往的词，“更赤纯了些。”
　　“到了此刻，身临其境，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云深道尊淡淡补上最后一句，“竟还在问这种问题。”
　　他的语气没有责备，只有陈述事实般的平静，却让季往感到一阵无地自容。

　　“你如今可知道了？”云深道尊问道，像最后的确认，“你就是我。”
　　季往在这句话的冲击下晃了晃，没有回答，反而像是被事实压垮了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干脆利落地往地上一坐，带着点破罐子破摔劲儿：“我也怀疑过。”
　　他闷闷地说：“可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记得。除了偶尔头疼，看见点奇怪的东西，我哪里像你了？”
　　这反应实在出乎意料，云深道尊明显愣了一下。
　　随即，他像是再也绷不住般，竟“噗嗤”一声低低笑了出来。那笑声带着几分久违的鲜活气，冲淡了周身萦绕的沉稳。
　　“哎，你…”他摇了摇头，看着地上那个抱着膝盖，一脸郁闷的自己，“我好不容易端着点架子，装得成熟些。你这样，我很容易破功的。”
　　他说这话时，眉宇间流露出几分生动神采。
　　季往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此刻因自己一句话而“破功”的道尊，心中那份因对比而产生的自卑与压力，被这笑声冲淡了些许。
　　原来前世的他也不总是那么高高在上，完美无缺？

　　云深道尊笑了几声便止住，重新看向季往时，已然正色：“当年我燃魂试图湮灭后，并未彻底消散。‘尊上’趁我神魂最弱时，以秘术将我濒临溃散的意识强行拘束，禁锢于另一处阵眼核心。”
　　“其意不在灭我残魂，而在以此为饵。他要的，是以我诱不咎前来，一网打尽。”

　　“玄鸣观的那个阵法…”季往瞬间贯通。

　　“正是。不咎强行撕开‘尊上’布下的禁锢，闯入反噬最烈之处…拼着本源根基受损，魂体受创，从‘尊上’手中，硬生生夺回了我这最后一抹，即将被阵法同化吞噬的残魂。”
　　“但因魂魄受损过剧，前尘力量与记忆几乎散逸殆尽，转世之后，唯余一点先天灵光…这便是你天赋卓绝却记忆封存的根源。非是遗忘，而是重创未愈，沉睡未醒。”

　　话音落下，空间陷入一片寂静。
　　那画面仿佛随着他的话语，在季往脑中闪过。不咎染血的指尖触及那抹残魂，随即被紧紧收拢，护在怀中最贴近心脉的位置。那人以身为盾，隔绝了身后追来的，极其可怕的力量。
　　真相如同山岳，轰然压在季往心头，将所有零碎的线索全部严丝合缝地拼接起来。
　　云深道尊看着季往，那与他酷似的脸上，最后浮现的是一种近乎释然的平静。
　　季往对着那缓缓消散的虚影问道：“你不借着我的眼睛，再去看看他吗？”
　　“说什么胡话。”云深道尊的声音变得更轻，如同最后的叮咛，“你我本是一体，何须借这一眼？”
　　“剩下的事情，你都会想起来的。”他最后的声音轻如叹息，“这一次，别再让他独自承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