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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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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两日淅淅沥沥的冷雨,将天地间最后一点暖意也涤荡殆尽。
到了第三日,天终于挣扎着放了晴,阳光带来了些许温度,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剔透的淡蓝色。
谢妄一上午都在办公室,处理了几项积压的决策和一份棘手的海外合同。他效率极高,与下属开视频会议时,一如既往地思维敏捷,决策果断。
然而,周语能隐约察觉到,老板沉静的表面下,隐隐压着一点躁意。
这股躁意的根源,周语心知肚明。慈善晚宴那场闹剧虽已过去两日,但在谢妄心中的余波,仍未平息。
午饭后,谢妄没有像往常那样小憩,也没有立即投入下一轮工作。
他独自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望着远处在冬日阳光下轮廓显得格外冷硬的城市天际线。
玻璃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静立片刻,他转身回到办公桌,拨通了一个他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的、极少用于日常问候的号码。那是郊外“观澜居”的直线。
听筒里传来规律的“嘟——嘟——”声,响了大约三声,被接起。
对面传来福伯温和而稳重的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是妄儿啊?今天怎么有空打电话来?”
“福伯。”谢妄开口,声音比他在商场上惯常的锋利语气收敛得多,也更像面对家人时才有的松弛——尽管那松弛底下还藏着心事,“爷爷今天精神怎么样?在住处吗?”
“老爷子精神头足着呢,一点没让前两天阴雨给闷着。”福伯的语气带着对老主人身体状况的了然和几分自豪。
“一早起来就站在窗边望了半晌天,说今儿天晴,没风,午后咱们这背风湾子水温兴许能上来那么一点儿。他估摸着,他那在水底下猫冬的‘老对手’——不知是哪条大鲫鱼或老鲤鱼——耐不住寂寞,说不定会悄悄靠边找点食儿。这会儿啊,”
福伯笑了笑,那笑声满是对老爷子执拗劲头的了解与包容,“肯定已经在‘观澜台’摆开阵势,跟外头的寒风较上劲了。我劝他多穿件外套,他还嫌我啰嗦,说活动开了就不冷。”
话锋一转,福伯带着善意的调侃:“妄儿,你这是要过来?那可正好。老爷子前两天午睡起来,对着湖面喝茶时还念叨呢,说‘那小子有些日子没来跟我汇报工作了’,耳朵边清净得有点不习惯。”
“汇报工作”四个字被福伯说得意味深长。谁都知道,谢妄如今执掌“止行”,早就不需要向任何人汇报日常工作了。老爷子念叨的,显然是祖孙之间那种超越商业汇报的、更深层的交流。
谢妄几不可闻地吐了口气,仿佛隔着电话,也能嗅到湖边那清冷空气中特有的、能让人头脑清醒的气息。
“嗯,”他应道,声音平稳,“我过去看看老头子。顺便……透透气。”
谢妄的祖父谢鸿渐,早年在圈内也是个传奇。他出身并不显赫,但他是那种放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出从骨子里就透出狠劲与胆识的人。
那是广告业野蛮生长的时代,行情火热、竞争激烈,谁能抢到客户、谁能拍板落地创意,谁就能在浪潮里浮起来。
谢鸿渐正是在那股风口里,靠着一股不怕输、不怕死的闯劲,从最基层的业务做起,一步步打出了自己的天地。
大多数人还在犹豫,他已经拍板签单;别人还在模仿国外案例,他便敢自创模式;别人深夜熄灯,他凌晨亮灯。
敏锐的市场嗅觉、大胆独特的创意与极强的执行力,让他在混战中打出声名,生生创下了“止行传媒”的基业。
那是一段带着草莽英雄拓荒气的创业史——没有诗意,只有血汗、赌性与近乎野蛮的韧劲,正应了他名字里“鸿业渐起”的命格。
创业初成,儿子出生,他心底却生出另一番思量。或许是创业初期因文化底蕴不足吃过暗亏,或许是对“富贵传家”有更深的理解,他渴望下一代能“文武兼修”,添些他不曾拥有的书卷气与长远格局。于是,他为独子取名“谢慎远”,取自“慎终追远”,寄寓沉静稳重、知来知往、思虑绵长,有古君子之风。
儿子谢慎远,确确实实长成了名字所期许的模样,温文尔雅,气质沉静。然而,他对财务数字、市场波动、竞争法则这些商业上的东西,天生缺乏兴趣,甚至本能地保持着一份清高的疏离。
他的热情与天赋,全部倾注在了线条、色彩与光影构成的艺术世界。画布上构建的宁静天地,远比财务报表更能触动他的灵魂。
谢鸿渐起初不解,甚至暗自失望。他觉得儿子的艺术世界飘在云端,过于理想,不够落地。
他曾试着安排谢慎远进公司历练两年。然而,那两年,对父子二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老爷子最终不得不承认,儿子那双能捕捉微妙光影与情感的眼睛,确实看不透商场中人性深处的算计与博弈。
认清这一点后,他叹了口气,选择了彻底放手。他尊重儿子的选择,将那份“子承父业”的期望,悄然埋进了心底,转而支持谢慎远在艺术道路上的追求——既然不是那块料,强扭的瓜不甜,反而可能毁了那份难得的灵性。
谢妄的母亲苏晚韵,来自杏花烟雨的江南,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家境优渥,自小浸润于古籍字画、丝竹管弦的雅致氛围中。
她年轻时性格娇憨明媚,带着不谙世事的灵气与活力,同样对绘画怀有炽热的爱。与谢慎远因画结缘,她被对方笔下那份宁静深远的意境所吸引,更为他那沉浸于艺术世界的儒雅气质着迷。
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含蓄,苏晚韵爱得直接而坦率,主动展开了追求。而谢慎远,也恰恰被她身上那种与自己沉静内敛截然相反的、鲜活明媚的生命力所吸引。
即便在儿子出生后,苏晚韵也未曾将自己束缚于传统慈母或贵妇的角色框架里,她依旧保持着对世界的好奇与探索的热情。
正是对儿子“志不在此”的遗憾,让谢鸿渐在孙子呱呱坠地后,将全部未竟的期望与一套精心设计的培养模式,毫无保留地倾注到了这个新生命身上。
这一次,他彻底抛开了“文武兼修”的折中想法,变得极其“功利”且目标明确。他甚至力排众议——儿子儿媳对“妄”字都略有微词,一锤定音为孙子取名 “谢妄”。
年纪越大,老爷子对家业延续的期许越是焦灼。所以,儒雅不儒雅,书香不书香的,都已经不重要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得有人能接过他手中的担子,别让一辈子的心血将来改了姓!要是这孙子再跟他爹似的,他怕是要抱憾而终!
所以,他就是要这孙子“妄”!胆大妄为怎么了?敢想敢干才是硬道理!得有他当年那股天不怕地不怕、敢从别人嘴里抢食的狠劲与魄力才行!
自谢妄年幼起,谢鸿渐便亲自调教。
他有意识地带着尚且年幼的孙子出入各种生意场合,让他坐在边上听大人们唇枪舌剑、利益交换;给他讲述自己创业途中跌宕起伏、甚至有些残酷的商业故事,将弱肉强食、机不可失的竞争意识早早植入他的心智;甚至,对于谢妄青春期一些出格却无伤根本的冒险行为,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其在可控范围内试错。
谢妄骨子里那份混合了野性、强烈自信、在复杂局面中近乎本能的侵略性,以及对人心的敏锐直觉,正是在老爷子这般充满实战色彩的刻意塑造下,一步步淬炼而成,融入血脉。
而谢父谢母给予他的,则是另一种截然不同却同样至关重要的滋养——审美、人文、对细腻情感的感知。
谢妄虽对绘画本身不感兴趣,也不谙技法格局,却在父母凝神作画的漫长寂静中,感受到那种超越言语的专注与创造之美;他或许天生不具温柔细腻的情感,也不太理解艺术中那些凄婉情绪的细腻表达,却从母亲那份未曾被世俗磨灭的娇憨与热情里,学会了欣赏生命本身的灵动与鲜活。
这一切,如春风化雨,悄无声息地渗入他的成长,潜移默化地塑造了他骨子里的品味与格调。也正因此,他最终没有成为祖父那样纯粹依靠本能与野性开疆拓土的“狼”,而是成了一个内心世界更为复杂丰盈、感受力更充沛、审美更挑剔的人。
正是这份源自父母、沉淀于心的底蕴,使他在日后面对沈聿珩时,能够超越最初的吸引,真正理解、尊重乃至深刻欣赏对方身上那种源于世代积淀与文化淬炼的清冷气质与精致而自持的处世方式。他能看懂沈聿珩沉默背后的深意,能品味他取舍之间的风骨。
也正是这样的家境,塑造了谢妄的复杂魅力:野性与教养并存,草莽气质与高雅品味兼具。他将祖父血脉里的杀伐决断、对时机的精准捕捉、以及在博弈中不惜代价争取胜利的魄力,与父母赋予他的开阔的审美视野、深厚的人文素养,以及对幽微情感的直觉洞察,完美地熔铸于一身。
在商场上,他是令对手胆寒的进攻者;而在需要品味与格调的场合,他又能展现出令人如沐春风的鉴赏力与理解力。
也正因如此,才有了后来那个让沈聿珩明明感知到危险,却又如同受到蛊惑般为之着迷的谢妄——
他的学识与品味,让沈聿珩在孤高清寂的精神世界里,找到一个足以平等对话、甚至激发灵感的共鸣者;
他的魄力与胆识,使他在意志层面能与沈聿珩抗衡,甚至在某些时刻,能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引领沈聿珩跨越他原本不敢触碰的边界;
而他身上那份被爱与自信充分滋养出的、明亮灼热而狂野不羁的生命力,则宛如最炽烈的阳光,径直穿透了沈聿珩自幼被礼教与责任层层包裹的冰冷外壳,触及了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全然察知的、渴望鲜活与真实的情感内核。
大学毕业后,谢妄便进入公司,极快显露出惊人的商业天赋。但谢鸿渐并未因此急于将权杖交出,而是刻意把他丢到最前沿、也是最容易折戟沉沙的业务战场,让他去啃最硬的骨头、碰最狠的钉子、吃最真实的苦头。
直到谢妄用一连串辉煌战绩,以及几次在危机边缘华丽转身的操作证明了自己,老爷子这才彻底放手,退居幕后,成了如今这个在湖边垂钓的闲散老人。
而谢妄的父母,看到儿子如此出色,不仅稳稳接住祖父留下的重担,甚至将“止行”推向新的高度,他们心中那份对家族责任的愧歉与牵挂,也终于落了地。于是,他们也能毫无负担地去追求自己的诗与远方,游历写生、举办画展,过起了纯粹的艺术伴侣生活。
如今,谢鸿渐已至耄耋之年,却依旧精神矍铄,未曾被岁月消磨;头脑也清晰锐利如昔,甚至比壮年时更添了一份去芜存菁的凝练与老辣。
他选择的养老居所,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偏爱的园林或别墅,而是郊外一处由他早年运作而得的私属水域,他称之为“观澜居”。
而这里的建造,则是谢妄花费心思打造的。
整片建筑依着湖岸的天然走势蜿蜒展开,最大限度地将每一寸风景纳入其中。风格是现代极简主义与原始野趣的奇妙融合:冷峻的钢构骨架撑起开阔的结构;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毫无保留地将湖光山色引入室内;外墙与地基则大量使用当地采集的粗砺原生毛石,以及经防腐处理后的厚重原木。
线条干脆利落,毫无冗余装饰。主要的客厅、书房、卧室,均以接近整面墙的落地窗面湖而设,无论身处何处,抬眼便是一片烟波浩渺或水光潋滟。四季晨昏,阴晴雨雪,皆成了壁上流动的巨幅画卷。
建筑与湖水之间,隔着一片自然生长的野草与芦苇。其间,一条未经过度雕琢的宽阔原木栈桥自岸边沉稳延伸,笔直探向湖心,桥面被时光与风雨打磨出温润的色泽。
栈桥的尽头,是一个更为开阔的平台,这便是谢鸿渐口中的“观澜台”。台上搭建凉亭,无论晴雨,皆可赏景、垂钓。最显眼的便是一套他专用的高级钓具,静静地架在特制的支架上。这里,是他晚年最大的“游乐场”。
得益于良好的生态保护,湖水清澈见底,可见水草摇曳,鱼影倏忽。岸边芦苇与野草随风簌簌作响,也成了水鸟栖息觅食的家园,时常可见白鹭翩跹,野鸭嬉游。令观澜居真正有了“天地自成丘壑”般的生机。
栈桥之下,系着一艘线条流畅的白色电动游艇。老爷子兴致来时,便乘此船,在湖面慢悠悠地巡视他的“领地”;偶尔兴起,也会约上一两位同样退隐江湖、脾性相投的老友,于湖心泡一壶浓茶,沐风畅谈,追忆往昔意气风发、峥嵘岁月。
若嫌此处鱼情太过熟悉,湖对岸山影叠翠之处,亦有几处他勘探好的隐秘钓点。驾艇前往,另是一番挑战趣味。
在谢鸿渐那套自成体系的哲学里,这湖畔垂纶的静守,与他当年在商海惊涛中搏击,并无二致。
水面之下,暗流涌动,如同市场下隐藏的资金流与信息流;鱼群巡游的轨迹、觅食的习性,需长期观察才能摸清规律,正如研判行业趋势与对手心思;浮漂每一次微不可察的颤动、下沉或上顶,都是鱼汛传来的信号,要求他在瞬息之间解读并做出决断——是继续等待,还是即刻扬竿?
这其中所需的耐心、专注,对细微征兆的敏感,以及机会降临刹那的果决,与他执掌“止行”时所需的素质如出一辙。
他看似远离了都市的喧嚣与商界的纷争,隐居在这片水泽之间。实则不过是换了一种更静谧、更本源的方式,与那个陪他搏杀一生、早已融入他血脉的“江湖”,继续进行着无声而深邃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