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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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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了电话,谢妄并未多作耽搁,立即驱车朝着城市远郊驶去。
车行渐远,窗外的景致仿佛一幅正在褪色的长卷,层层剥落着都市的繁华。高楼与车流被逐渐甩在身后,视野随之打开,取而代之的是空旷而肃静的郊野。
冬日的画笔在这里涂抹得格外用力。道路两旁,曾经郁郁葱葱的行道树只剩下零星枯叶,更多的是一根根筋骨毕现的枝干,伸向灰白的天幕,在天光下勾勒出嶙峋而锋利的黑色线条。
车子拐上一条幽静的私家林道,穿过一片即便在冬日也依旧茂密的水源涵养林,眼前骤然开朗——一片平静的湖泊豁然呈现。
冬日的湖水颜色极深,是沉郁的蓝,却在午后阳光下泛着一层冷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银辉。不复夏日的潋滟活泼,却显得更为幽深静谧。
湖面开阔,直抵远山,天地间弥漫着一种宏大而肃穆的宁静。
“观澜居”就静静地卧在湖畔一处背风的湾汊里。冬日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在那由钢骨、玻璃与毛石构成的建筑上,使其硬朗而利落的几何线条愈发分明,宛如一件被安置在自然画卷中的现代雕塑,与周遭疏朗苍劲的冬景奇妙地融为一体,毫不突兀,反而有种相得益彰的冷峻美感。
车子在建筑前的空地上停下。谢妄推门下车,郊外湖区特有的,混合着枯草、冷水和洁净土壤气息的寒风立刻扑面而来,毫不留情地钻入羊绒大衣内。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襟。
清冷,且无比醒神。
谢妄并未进屋,而是站在车边,目光投向那座延伸至湖心的宽阔栈桥。
栈桥尽头,“观澜台”上,一个身影清晰可见。那人头戴防风护耳帽,身裹厚实的深灰色外套,稳坐于钓椅中。姿态看似松弛,却自有一股历经风浪后、如磐石般的沉稳与专注。
那便是他的祖父,谢鸿渐。
在辽阔而寒冷的湖天背景下,这独自垂钓的背影,颇有几分“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苍茫意境。只是少了几分孤寂,多了些掌控与沉浸,仿佛这片水域与流动的时间,皆在他一人的静守之中。
谢妄走上栈桥,脚步声在空旷的水面上显得格外清晰。
老爷子仿佛浑然未觉,依旧面朝湖水,所有心神似乎都凝在钓线末端那枚在水波中轻轻起伏的浮漂上。
直到谢妄在他侧后方不足一米处停下脚步,他才微微动了动身子,却依旧没有回头。苍老却浑厚的声音被湖风削去几分锋芒,低沉而随意,带着点熟稔的调侃:
“哟,孙子来啦。”
谢妄:“……”
这话好像没啥不对,但又感觉处处不对。让人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谢鸿渐显然也不指望他回应,自顾自地继续,目光始终落在浮漂上,像是在对湖水说话:
“这天儿一冷,鱼都懒到骨头缝里去了,一个个躲着不肯动弹。”
他顿了顿,语气却悄然一转,带着几分洞悉世事的淡然:
“不过啊,这种时候还肯出来觅食、真敢张嘴咬钩的,往往都是些沉得住气、耐得住寂寞、也熬得过寒气的大家伙。一击不中,可就再难有第二次机会喽。”
谢妄在旁边的户外椅上坐下。
“大家伙值得等。”他顺着话头接了下去,目光追随着祖父的视线,投向那片墨蓝色的水面。
“就怕耐着性子等的时候,有些不知死活小杂鱼,偏偏要在窝子边上蹿下跳,胡乱扑腾。搅浑了水,惊走了正主不说,连那点等着收竿的清净心情,也被搅得干干净净。”
谢鸿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的气音,终于侧过头来。帽檐的阴影下,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仿佛能一眼看穿人心深处:
“你小子,步子都比平时沉了三分。”
他眯了眯眼,“心里揣着石头来的?”
谢妄没有立刻回应。他避开祖父过于犀利的审视,目光游移,落在远处被风吹皱的湖面上。
老爷子也不急,慢悠悠地转回头,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浮漂,语气却像是随口闲谈:
“前些日子,动静闹得不小啊。那个什么论坛,搞得风生水起,连我这湖边都能听到几声回响。”
他顿了顿,淡淡补了一句,“怎么着,咱们‘止行’如今路子这么宽了?连人家沈家传了好几代的珠宝文化老本行,也瞧上眼了,想去分一杯羹?”
“没打算拓展这块业务。”谢妄几乎是立刻否认,声音比刚才硬了几分。
开玩笑呢,业务是这么拓展的吗。
“哦?”谢鸿渐拖长了语调,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那谢总这是……学雷锋,做好事,无偿给人家搭台子唱大戏?还是钱多得没处花,烧着玩?”
他顿了顿,慢悠悠地补上一刀,“我之前倒还真没看出来,咱们谢总,是这么个慷慨大气、乐善好施的人物。”
这声“谢总”叫得平淡,却比方才那声“孙子”多了十二分的调侃。显然,老爷子对孙子近期某些“不务正业”的举动,并非一无所知。
没等谢妄组织好语言解释或反驳,谢鸿渐又闲闲地抛出一句,
“听说,年底有场挺热闹的慈善晚宴上,出了点……颇有意思的小插曲。”
谢妄转过头,看向祖父沉静的侧脸,眼底掠过一丝意外:“您连这个都知道?”
他原以为,这种带着桃色意味的闹剧,至少不会这么快、这么详尽地传到深居简出的祖父耳中。
“我这老头子是不常出门,”谢鸿渐微微撇了下嘴角,语气带着一种“你未免太小瞧我”的淡然,“又不是断了网。”
他哼笑一声,语调愈发随意,“更何况,那天在场凑热闹的,总有那么几个闲不住的老家伙。看戏看得兴起,电话直接就打到我这儿来了。”
老爷子像是在复述一桩娱乐旧闻,慢条斯理,却句句带刺:
“绘声绘色地说,楚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不知道从哪本戏文里学了点糟粕,就自以为得了真传,想当众演一出‘凤求凰’。结果呢?”
老爷子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清晰的、毫不掩饰的讥诮,
“凤凰没求到,自己倒被人当场沙成了个雕。”
“手段拙劣,心术不正,丢人现眼。”末了,老爷子又重重补了一句。
楚绍庭的名字,连同他那张令人厌烦的脸,被祖父用如此轻蔑、如同评价垃圾般的口吻提起,确实让谢妄心头那股憋闷已久的郁气稍微顺了一点——那是一种“看吧,连爷爷都觉得他不值一提”的微妙认同感。
但紧接着,一种更复杂、也更私人化的情绪迅速压了上来,替代了那点顺气。
“他那是自取其辱,活该。而且……”
话音却在这里顿住了。谢妄终究没能把后面那句更直白、更宣示主权的话说出口——“而且……那‘凤凰’是你孙子的,是他该肖想的吗。”
未尽之言,被他生生按回心底,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混杂着占有欲与难以宣之于口的焦躁,在胸腔里暗自翻涌。
谢鸿渐是何等人物,在商海与人心之间沉浮几十载,早已练就了听风辨音、洞察秋毫的本事,又岂会听不出孙子那含糊其辞背后翻涌的弦外之音。
他并未继续追问,反而抬手指了指湖面,语气闲适却一针见血:
“你现在这状态,我瞧着眼熟。就像个老钓客,千挑万选,好不容易相中了一处水深鱼肥、旁人还未发觉的绝佳钓点,正琢磨着怎么下竿最稳妥。结果倒好,旁边冷不丁蹿出个半桶水的生瓜蛋子,不管不顾,‘噗通’一下,就把自己的烂窝子打在紧挨着你的地方。”
他语调不急不缓,却很有画面感:
“饵料劣质,动静还大,噼里啪啦的,一下子把你那片好水瞬间搅成浑汤,惊得鱼群四散不说,连带着把你原本那点静心垂钓的闲情逸致,也给败了个干净。”
老爷子轻哼了一声,自问自答:
“烦不烦?当然烦。搁谁身上都得冒火。”
“我知道,你有那份本事,也有那份决断,真要下手,能直接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只会瞎扑腾制造噪音的家伙,从此以后,别说在这片水面上抛竿,就是靠近这岸边,都得掂量掂量后果。”
他侧目,看向谢妄,声音里透出洞悉一切的平静:
“可妄儿,你眼下这股火气,怕不只是冲着那滩被搅浑的水去的吧?你真正烦的,是那条原本在远处自在游弋的‘大鱼’,被人无端惊扰,被拖进浑水,平白沾了一身腥臊。你看不惯这种冒犯,更不痛快自己在意……”
“至于要不要——以及该怎么——把那条‘大鱼’,从此划进你自己的水域,好好护着……这事儿,恐怕连你自己都还没琢磨透,或者,还没逼着自己去琢磨透。对不对?”
谢妄没有作声。
他没有承认,可这沉默本身,便已是答案。祖父,的确说中了他的心事。
湖风掠过水面,浮漂轻轻晃了一下,又归于平静。两人之间,短暂地静了下来。
良久,谢妄才低声开口:“对他……怎么都不好做。”
“怎么都不好做?”谢鸿渐将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既无责备,也无意外,反倒像是早有预料。
他没有立刻接下去,目光变得悠远,仿佛越过眼前的湖水,望向更久远的岁月。
“是啊,怎么都不好做。”
他仿佛在附和自己,又像是在为下一个话题铺垫,“所以,人这一辈子,才得有个‘根’,有个随时能拿出来掂量自己的东西。”
老爷子轻轻一叹:
“我从前……大概没跟你细说过,‘止行’这两个字,真正的斤两。”
老爷子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语气随之沉缓下来,带着一种追溯往事时特有的肃穆:
“‘止行’这两个字,其实是你太爷爷——我父亲——给定下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远处的湖面上,像是在回望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那会儿,他眼看我年轻气盛,路子越蹚越野,手段有时候也……锋利得过了头,伤人,也伤己。”
谢鸿渐的声音里,罕见地掺进了一丝对父辈的复杂情绪,
“他是怕我……怕我被眼前的利、心里的火牵着走,走着走着就偏了,甚至走邪了,忘了最初为什么出发,也忘了该停在哪儿。”
“所以,他给了我这两个字,压在我肩上,也刻进我心里——就是要我随时能把它们掏出来,放在心头上掂量一掂量,照一照自己:脚下这一步,走到哪里了,还在不在‘大道’上。”
谢鸿渐微微仰头,望向冬日高远而冷淡的天空,声音低沉而笃定:
“‘止行’,就是‘止于至善,行于大道’。这俩字,重若千钧。”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这话从他口中诵出,没有半分学究气,反而有一种将宏大哲理化入骨血、于惊涛骇浪中反复验证后的通透。
稍作停顿后,他转向谢妄:
“这话,从‘知止’说起,绕了这么一大圈,最后落在一个‘得’字上。你明白它真正说的是什么吗?”
他并不需要谢妄回答,自问自答道:
“这整套道理,根在‘知止’,但最终指向的,是‘有所得’。它不是让你停在原地,当个与世无争的隐士,更不是退缩。”
“‘止’,是让你在该停的时候停一停,看清楚边界在哪里,形势朝哪边转。是收敛锋芒时的克制,是积蓄力量时的隐忍,更是要分得清楚——哪一条,是康庄大道;哪一条,是不可逾越之线。”
他抬手,指向寒风中那根纹丝不动的钓竿:
“就像这钓鱼。鱼汛没到,该纹丝不动的时候,你就得老老实实坐着,把屁股焊在这椅子上。任它风来浪去,我自岿然不动。这叫‘知止’——是定力,是清醒,是不被虚动牵着走。”
“所以,‘止’,从来不是终点,它恰恰是‘行’的起点,也是‘得’的保障。”
“是让你在行动前先把根扎稳,把路看清,把力气攒足。等时机一到——你才能得到你该得的,拿下你想拿的,守住你必须守的。”
“看不清这一点,你的‘止’,就是怯懦,是逃避;看明白了,你的‘止’,才是智慧,是蓄力,是为了下一次更精准、更有效的‘行’。”
他话锋一转,语势陡然昂扬起来:
“可要是只知道‘止’,那就成了缩在壳里的老龟,一辈子也别想有出息!”
“还得‘行’——行于大道!”
“大道是什么?”老爷子的声音里,骤然翻涌起当年开疆拓土的豪气,“是你认准的方向,是你该走的路,更是闯荡天地、立身于世不可或缺的那口磅礴气魄!”
“看准了这条道,认死了,就得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胆魄去行、去闯、去把挡路的石头一块块都踢开!”
“这‘行’里头,装着你名字里的那个‘妄’——那份天不怕地不怕的胆气,那股不按常理出牌的野性,那种不屑与庸人同路的锋芒!”
“可关键在哪儿?”
老爷子忽然收敛声势,将问题抛回给谢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在于——‘行时知止,止时不忘行’。”
“行动的时候,你可以雷霆万钧、大开大合,但心里必须悬着一把‘止’的尺子,丈量着力量的边界,知道劲该使到几分,晓得什么时候必须悬崖勒马,及时收手,别把自己也赔进去。”
“反过来,当你选择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时,也绝不能真的心如死水。”
“你得在‘止’里养‘行’,积蓄力量,睁大眼睛看清楚——势在哪儿?风往哪边吹?”
“行也好,止也罢,归根到底,都是对‘势’的判断。”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却字字如锤,敲在谢妄心头:
“势未至,机缘未熟,条件不备,你强行出手,那叫莽夫妄动,自取灭亡;”
“势已成,东风已起,万事俱备,你却瞻前顾后、当行不行,那就是懦夫怯战,活该错失良机,抱憾终身!”
老爷子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深沉、仿佛能吞没一切躁动的湖水,语气回归最初的平静:
“你现在的烦躁、窝火、坐立不安,”
“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或没做什么,而是因为一个外来的蠢货,打破了你原先因为各种考量、权衡,甚至可能是自己都没想明白的退缩,而维持的某种‘势’的平衡与平静。”
“它强行把你从那种自觉或不自觉的‘止’的状态里拖了出来,搅得你不得安宁。”
“它让你看到,有些事,不是你想止,就能一直止下去的。外来的蠢货会逼着你面对。它甚至逼着你去审视——”
老爷子顿了顿,语速刻意放慢,一字一句地问:
“你内心深处,被这滩浑水照出来的、强烈的‘欲’,它究竟指向何处?”
“是只想把眼前的苍蝇拍死,图个暂时清净,然后继续你原先那套‘止’?还是说——”
他目光如刀,直直落在谢妄身上,
“正是这摊被搅浑的水,让你终于看清:你真正想要的,其实并不是看着这条鱼在大海里自在游弋,而是把它捞回你自己的水域?”
谢妄默然。爷爷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混沌的锁。
他对沈聿珩的那份复杂情感,先前一直被理智层层包裹,又在现实权衡之下,被他亲手按下了“止”的按键。他以为那是审时度势,是强者应有的克制与分寸。
可楚绍庭那场拙劣而粗暴的骚扰,却像一块巨石,猛然砸破了这片看似平静的“止水”。
它不仅唤醒了他在沈聿珩遭到侵扰时,本能涌出的保护欲与领地意识,更将沈聿珩本人的耀眼存在,以及两人之间那些从未言明、却早已暗中滋生的张力与可能,彻底推到了台前——
成了一个再也无法回避、也不容忽视的“势”。
这个“势”固然由外因激化,但在它底层翻涌的,分明是他自己被长期压抑、此刻却被彻底点燃的欲望之火。
“所以,”谢鸿渐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分量,“回去,好好审一审你心里翻腾的这份‘欲’。”
“它究竟只是少年人争强好胜、一时血气上头的短暂热度?过几天,风一散,也就凉了?”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电:
“还是——你反复权衡、扪心自问之后,真正认准了,值得纳入你人生版图,甚至值得你为之调整‘大道’方向的、非争不可的东西?”
“如果只是前者,”他的语气陡然转冷,“那就学会真正的‘止’——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别拖泥带水,既误己,也误人。”
“但如果……”
谢鸿渐眼中,忽然闪过一丝久违的、属于开拓年代的锋芒,
“是后者。是你认定,在你这条‘大道’上,非攻不可的山头、非取不可的版图——”
“那你还在等什么?”
“当行则行!”
四个字,掷地有声。
“用你的脑子,用你的手段,光明正大地去扫清那些挡在路上的障碍。记住——”
他逼近一步,压低声音,语调却像金石相击,沉稳而有力,
“行于大道。手段可以雷霆万钧,方法可以不拘一格,必要的谋算也无可厚非,但心术要正,格局要大。别让阴沟里的招数脏了你的路,玷污了你想要的‘得’;更别因为一时的患得患失、优柔寡断,眼睁睁错过这稍纵即逝的‘势’,到头来,只剩追悔莫及。”
谢妄眼底那层被情绪纠缠出的迷惘,像被一阵疾风吹散,渐渐显露出清明与决断。
恰在这时,福伯端着托盘走来,为二人各放下一杯热茶。白气袅袅,茶香在冷空气中缓缓散开。
谢妄低声道谢,伸手捧住温热的杯身,双手合拢,指尖的寒意一点点退去。
谢鸿渐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热意顺喉而下,他轻轻舒了口气。再看向孙子时,方才那种剖析人心的锐利已然收敛,目光中多了几分岁月沉淀后的审视与回忆。
“你大学刚毕业那会儿,那真是……意气风发,也……狂妄得没边。”谢鸿渐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责备,像是在陈述一件遥远而有趣的旧事,甚至带着点回味,
“那时候,多少人,包括公司里的一些老人,都觉得你像匹没套笼头的野马。要是贸然把你扶上掌门人的位置,怕不是要把我这一辈子里外操持、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当,直接带沟里去,撞个粉碎。”
谢妄听着,眉梢微微一挑,嘴角牵动了一下,像是自嘲,又像是默认。他很清楚,爷爷说的是实情——那时的他,确实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世界尽在掌控。
“但我没听他们的。”
老爷子又抿了口茶,目光愈发深远,“我压着,让你从最前线、最棘手、也最容易摔跟头的地方做起。”
他放下茶杯,看向谢妄:“为什么?”
不等回答,他继续道:
“因为我看到了一点别的东西。你那时候,确实狂妄,冲动起来不管不顾,做事带着一股掀桌子的风雷劲儿,有时甚至显得……不计后果。”
老爷子的形容极其生动,带着画面感:
“就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车手,开着性能最好的跑车,一脚油门踩到底。可是,不是冲着赛道终点去,而是直直朝着悬崖边缘飙——刺激、耀眼,可旁观的人只会心惊肉跳,觉得下一秒就是车毁人亡。”
他在这里忽然顿住,目光灼灼,如火如炬。
“可偏偏,你身上,好像生来就带着那么一点……‘灵明’。”
他斟酌了一下,用了一个略显玄妙的词。
“那不是后天读书学来的谨慎,也不是经验堆出来的老成,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野兽般的,对真正致命危险的敏锐嗅觉。”
“每一次,眼看着你就要踏空、要撞得头破血流、要万劫不复了,旁边看着的人,都已经捏着一把冷汗,准备要替你收尸了——你却总能在最后一瞬,在电光石火之间,凭着某种说不清的直觉感应,抓住混乱里唯一可能存在的一线生机。这靠的不是算计,而是那毫厘之间的判断,让你险险刹住车,甚至借势转圜。”
谢妄心头一震。
这样的描述,精准地触及了他自己都未必能说得清楚的某种行事特质。
他确实迷恋在规则边缘、甚至悬崖之上行走的感觉——享受那种将自身智力、魄力与运气同时推到极限,在千钧一发之际做出抉择,并亲眼见证局势翻转的强烈快感。
那份“灵明”,与其说是冷静的逻辑推演,不如说是融入血肉的瞬间判断——对环境、对人心、对“势”的本能整合,是一种近乎原始的生存反应。
“这份‘灵明’,也许是你谢妄最大的天赋,”
谢鸿渐的语气重新变得凝重,“也可能,是你这些年最重要的护身符。”
“但它不是万能的,更不能成为你肆无忌惮的理由。”
他抬眼看向谢妄,声音沉了下来,
“‘止行’的智慧,是教你主动地知止,有预判、有章法、有节奏地去‘行’——那是大将之风,是谋定而后动。”
“而你现在依赖的这份‘灵明’,更像什么?”
他冷哼一声,“更像一辆装了顶级刹车系统的车,却常年不看路、习惯把速度拉到极限。每一次险情,都指望最后一刻的‘急刹’来救命!”
老爷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久经世事的洞察:
“一次两次,你能刹住,是本事,是运气。那次数多了呢?路况更复杂了呢?刹车就永远不会失灵吗?”
“真正能统帅千军、执掌一方的大将,能把自己的性命、把跟着你吃饭的人的前途,都押在这种被动触发的‘急刹’上吗?!”
老爷子说完,缓缓靠回椅背,栈桥上重新回归一片宁静。
他看着谢妄逐渐凝重的神色,心中知道,这些话已经触及了孙子的内心。
良久之后,他再次开口,声音平静,但带着将一切串联起来的洞见与指引:
“所以,回到你眼下这桩事。就算你审度清楚了,对那个人的念想,就是你该行的‘大道’,眼前的‘势’也逼得你非动不可。那你告诉我——”
“你打算,凭着你这份‘灵明’和惯常的霸道,像对付商业对手一样,不管不顾地冲到他面前,以为只要够快、够狠、够特别,就能一举‘拿下’?你以前,不也是这个路数吗?”
“还是说,你要把‘止行’的智慧用上,把这次的‘行’,当成一场最需要耐心、最讲究分寸、最不能依赖‘急刹’的较量?”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如湖水:“妄儿,那可不是一块等你去征服的冰冷市场。那是活生生、有脾气、有傲骨的人。你那套‘悬崖边急刹’的玩法,用错了地方,结果可能就不是险中求胜,而是……”老爷子意味深长地停顿,
“把人推得更远。到那时,你再有‘灵明’,刹住的,也只会是自己的一败涂地。”
老爷子后面的一番话,是对孙子之后行事的点拨。眼前,他未必能领悟,得碰上几次壁,才能真正嚼出滋味。
但谢鸿渐并不着急。有些路,有些道理,走着走着,自然就通了。他相信孙子的悟性。
老爷子心里明镜般清楚。他的孙子,在商业疆域上早已堪称一方诸侯,杀伐果断,攻城略地,经验老辣到令人心惊。然而在情感的领域——尽管外界传闻他风流韵事不断——老爷子看得分明,那些不过是浮光掠影的消遣。
而真正触及灵魂、需要付出真心、也考验真心的复杂感情,对于谢妄来说,他仍是一个生手,甚至是个只凭本能横冲直撞的蛮将。
这一次,谢妄的躁动与怒意,老爷子看在眼里。若只是为争强好胜,或图一时新鲜刺激,以他的性格,早就会用雷霆手段或巧妙手段达成目的,决不会如此心烦意乱,甚至跑到湖边来寻求“解惑”。
老爷子明白,这一次,孙子是真的动了真心——只是他那被“妄”字与商业思维包裹的内心,还未完全看清这份真心意味着什么,需要付出什么,又该如何去经营。
然而,即便经过这一番点拨,让他看清了局势,这条路,他又能走多远呢?感情并非商场上的厮杀,无法完全靠算计与魄力取胜,其中的变数,关乎另一颗同样骄傲、甚至更封闭的心。
谢鸿渐内心深处,自然是希望这个自己寄予厚望的孙子,不仅在事业上能承其衣钵,在人生重要的情感归宿上,也能走得稳当,行得深远,觅得一个真正能与他并肩、也能让他甘愿收敛几分“妄”气的良配。
可……感情之事,谁又能看得透呢?老爷子也只能点到为止,其余的,全靠孙子自身的造化,更要看那位“沈家凤凰”的缘法了。
老爷子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下钓竿,抛开闲云野鹤的姿态,如此郑重其事、近乎耳提面命地跟孙子说这样一番大话了。
看着谢妄脸上的烦躁渐渐退去,老爷子心中也颇为欣慰。
之后,福伯给谢妄也送来了一副备用的钓竿。谢妄学着祖父的样子,挂好饵,抛下钓线,然后……进入了漫长而一无所获的等待。
湖风更冷,夕阳将天际染成淡金与青灰的混合色。
他枯坐了半晌,别说鱼,连片像样的水草都没勾起来。浮漂如老僧入定,纹丝不动。
反观老爷子那边,却是稳坐钓鱼台,期间浮漂几次轻点、沉浮,老爷子手腕稳而灵活,起竿时机抓得又准。竟真让他陆续钓起了两尾鳞片闪着寒光的野生大鲫鱼,抛入桶中,扑腾出鲜活的水声。
收杆时,已是黄昏。老爷子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自己的渔具,眼角余光扫过孙子那整整齐齐、饵料似乎都没被碰过的鱼钩,终究是没忍住,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不轻不重,却带着十足戏谑的嗤笑:
“饵都喂不出去,连根鱼苗的影子都瞧不见,你还想钓个毛的媳妇。”
谢妄正弯腰收拾自己那副毫无用武之地的钓竿,闻言动作一僵,额角青筋微微跳了跳。
他直起身,瞥了一眼祖父桶里那两尾活蹦乱跳、仿佛在无声嘲讽他的战利品,又看了看冰冷刺骨的墨色湖水,一股混合着不服气与荒谬感的火苗“噌”地窜了上来。
谢妄心里暗骂:要不是这水冷得能把蛋都冻掉,老子现在高低都得跳下去,徒手也得给你捞一条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