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风不渡淮》晓卿棠

9、客房的深夜

　　中央空调的嗡鸣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像一根细弱的丝线，缠绕着江知野紧绷的神经。他窝在客房的被子里，后背贴着微凉的纯棉床单，指尖攥得发白，连带着被角都起了褶皱。客厅里传来的交谈声断断续续，透过门缝钻进来，每一个字、每一个语气词，都像细小的冰刺，扎在他心上。

　　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快两个小时了。

　　傍晚黎念提议要住下来时，他嘴上说着“没关系”，心里却莫名升起一丝不安。现在想来，那不安并非毫无缘由。黎念是苏晴的妹妹，是淮序从小疼到大的亲人，她们之间流淌着相同的血液，有着他永远无法介入的过往。而他，不过是个偶然闯入淮序生活的陌生人，靠着一点浅薄的喜欢和淮序一时的心动，才得以留在这个屋檐下。

　　“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总抢苏晴姐的画笔，她从来都不跟我生气，还会把最喜欢的蓝色颜料让给我。”黎念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怀念，像风铃在风中摇晃。

　　江知野的呼吸猛地一滞。苏晴，这个名字在他心里像一道禁区。淮序很少主动提起，每次提及也总是带着化不开的悲伤。他知道苏晴是淮序的爱人，是那个让淮序许下“面朝大海”约定的人，是他永远无法替代的存在。可他没想到，黎念会这样自然地提起她，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记得，”淮序的声音传来，比平日里对他说话时更柔和，带着一种江知野从未听过的纵容，“后来你把颜料弄洒了，哭着要姐姐再买，还是我带你去文具店挑的新的。”

　　“对对对！”黎念的声音带着雀跃，“我还记得那时候你刚上大学，攒了好久的零花钱，就为了给我买一套进口颜料。哥，你那时候对我可真好。”

　　“你是我妹妹，不对你好对谁好？”淮序的语气里带着笑意，那笑意透过门缝飘进来，落在江知野的心上，却泛着刺骨的凉。

　　江知野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画面：年少的淮序，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牵着小小的黎念，在文具店里认真地挑选颜料。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温暖而耀眼。那是属于他们的过往，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参与的时光。

　　他想起这几天和淮序相处的点点滴滴。淮序会为他泡热美式，会在他熬夜时递上牛奶，会牵他的手，会说喜欢他。可这些温柔，和他对黎念的纵容比起来，总显得有些克制，有些小心翼翼。就像一件珍贵的瓷器，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却少了一份自然而然的亲昵。

　　或许，淮序对他的喜欢，从来都带着一份愧疚和补偿。补偿他年少时缺失的陪伴，补偿他孤身一人在这座城市的不易。而对黎念，对苏晴，那份感情才是纯粹的、毫无保留的。

　　“哥，你后来为什么不再画画了？”黎念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苏晴姐走后，你就再也没碰过画笔了，连设计图都很少用手绘了。”

　　客房里的江知野屏住了呼吸，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从来不知道，淮序还会画画。他只知道淮序是优秀的建筑师，擅长用电脑绘制精准的设计图，却从未想过，他也曾有过拿起画笔、肆意创作的时光。

　　淮序沉默了很久，久到江知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到他低沉而沙哑的声音：“画不下去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承载着千斤重的悲伤。江知野仿佛能看到淮序说这句话时的神情，眼底是化不开的阴霾，嘴角带着苦涩的笑意。

　　“是因为苏晴姐吗？”黎念的声音带着哽咽，“哥，我知道你一直很自责，可那不是你的错啊。车祸是意外，谁也不想的。”

　　“如果我那天没有让她去工地送图纸，她就不会出事。”淮序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自责，“是我害死了她。”

　　“哥！你别这么说！”黎念的声音哭了出来，“苏晴姐那么爱你，她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她希望你幸福，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下去。”

　　客厅里陷入了沉默，只有黎念压抑的哭声，和淮序沉重的呼吸声。

　　江知野的眼眶也红了。他心疼淮序的自责，心疼黎念的悲伤，更心疼那个永远停留在三年前的苏晴。可与此同时，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也席卷了他。他看着淮序沉浸在过去的悲伤里，却什么也做不了。他无法抚平淮序心里的伤口，无法替代苏晴在他心里的位置，甚至无法让他真正放下过去，好好面对现在的生活。

　　他想起自己向淮序表白的那天，淮序说他像一束光，照亮了他灰暗的生活。可现在看来，那束光太过微弱，根本无法驱散淮序心里的阴霾。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奢望，能成为淮序的救赎。

　　不知过了多久，黎念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哥，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些让你伤心的事。”

　　“没事。”淮序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依旧带着一丝疲惫，“都过去了。”

　　“哥，你现在和江知野在一起，是真的开心吗？”黎念突然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江知野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手指紧紧抓住被子，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屏住呼吸，等待着淮序的回答，心里既期待又恐惧。

　　淮序沉默了片刻，说道：“开心。知野是个很好的孩子，真诚、善良，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很平静。”

　　平静。

　　仅仅是平静。

　　江知野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像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甜蜜的、热烈的，是足以让淮序忘记过去的。可到头来，不过是“平静”而已。

　　或许，淮序选择和他在一起，只是因为他能给的平静，能让他暂时逃离过去的悲伤。而不是因为爱，不是因为心动，更不是因为想要和他共度余生。

　　“那就好。”黎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欣慰，“江知野看起来是个靠谱的人，他对你也很好。哥，你要好好对他，别再像以前那样封闭自己了。”

　　“我知道。”淮序的声音很轻。

　　接下来，客厅里的交谈声渐渐变得稀疏，大多是黎念在说自己在设计院的工作，淮序偶尔回应几句。可江知野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淮序说的“画不下去了”“是我害死了她”“平静”。

　　这些话像一把把锋利的刀，把他心里那点仅存的希望，一点点割碎。

　　他想起自己偷偷拍的那些照片，想起淮序书桌上那张他洗出来的照片，想起两人在一起的甜蜜瞬间。那些曾经让他心动不已的画面，现在看起来都像是一场精心编织的梦。梦醒了，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淮序的心里，永远住着一个苏晴。而他，不过是一个短暂的过客，在淮序需要平静的时候出现，等到他真正走出过去的阴影，或者等到黎念不再需要他照顾的时候，就会被毫不犹豫地抛弃。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疯长的野草，在他心里蔓延开来，再也无法抑制。

　　他想起自己刚被房东赶走时的狼狈，想起淮序像一道光一样出现在他面前，想起他对淮序的依赖和喜欢。可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依赖下去了。依赖会变成习惯，习惯会变成奢望，而奢望最终只会带来更深的伤害。

　　他必须离开。

　　这个想法在他心里越来越坚定。离开这个充满了淮序气息的公寓，离开这个让他心动又让他心痛的人，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轨道上。或许会孤单，或许会难过，但至少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在希望和绝望之间反复挣扎，不会再因为淮序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患得患失。

　　江知野深吸一口气，缓缓从床上坐起来。客房里的灯光很暗，映着他苍白的脸和泛红的眼眶。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摸索着穿上衣服。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支刻着“知野”二字的钢笔。钢笔的金属笔帽泛着淡淡的光泽，指尖摩挲着上面的刻字，心里一阵酸涩。这支钢笔，是他十九岁生日时淮序送他的礼物，是他最珍贵的宝贝，曾被他视若珍宝，日夜带在身边。

　　可现在，它却成了最锋利的武器，提醒着他那段短暂而虚幻的甜蜜。

　　他又从抽屉里翻出那张照片——他偷偷拍的淮序在阳台看书的样子，阳光落在他的侧脸，温柔而安静。这张照片，他曾洗了两张，一张放在淮序的书桌上，一张自己留着，夹在最喜欢的摄影画册里。

　　他把钢笔和照片放在一起，轻轻摆在书桌的正中央。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归还。

　　然后，他开始收拾行李。

　　衣服不多，只有几件换洗衣物，他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行李箱里。那台旧相机是他最宝贝的东西，他用软布擦了擦机身，放进相机包，紧紧抱在怀里。还有几本专业书和素描本，他整齐地码在行李箱的一侧。

　　动作很轻，很慢，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惊扰了客厅里的人。

　　收拾到一半，他的目光落在了衣柜里挂着的一件浅灰色外套上。那是淮序上个月给他买的，他说“秋天快到了，天气转凉，穿薄一点容易感冒”。江知野当时心里暖暖的，一直舍不得穿，只有在天气特别冷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穿。

　　他伸手摸了摸外套的面料，柔软而温暖，就像淮序曾经给过他的感觉。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衣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把外套取了下来，叠好，放进了行李箱。他想把这份温暖留作纪念，也想在离开后，还能感受到一丝淮序的气息。

　　收拾完最后一件东西，他拉着行李箱，站在客房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住了三个多月的房间。书桌上的钢笔和照片静静地躺着，衣柜里的衣服已经空了，书桌上的素描本还留着他画了一半的草图，一切都显得那么空旷而陌生。

　　这里曾是他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避风港，是他感受到温暖和幸福的地方。可现在，他必须离开了。

　　江知野轻轻打开房门，客厅里的灯光已经暗了下来，只有玄关处的夜灯亮着一点微弱的光。淮序和黎念应该已经回房休息了。

　　他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走过客厅，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在玄关换鞋时，他看到淮序的皮鞋整齐地摆放在鞋柜上，鞋边有一点灰尘。他想起自己每天早上都会习惯性地帮淮序擦鞋，这个习惯，从他住进这里的第一天就开始了。

　　他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纸巾，轻轻擦了擦淮序的皮鞋，把鞋边的灰尘擦得干干净净。就像他每天做的那样，认真而仔细。

　　这是他最后一次为淮序做这些了。

　　擦完鞋，他站起身，拉着行李箱，走到门口。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公寓。客厅里的沙发、茶几、书架，书房里的设计图、钢笔、画册，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咖啡机，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淮序的痕迹，也充满了他无法言说的心事。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眼泪忍不住再次掉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轻轻拉开了防盗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亮起，暖黄色的光在他身后迅速熄灭。他拉着行李箱，一步步走下楼梯，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像一首无声的告别曲。

　　走出单元楼，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夏末的凉意。江知野抬头看了一眼三楼的窗户，客房的灯已经关掉了，黎念住的客房也一片漆黑，只有淮序卧室的窗户，还透着一点微弱的光。

　　他站在楼下，看了很久，直到那点光也熄灭了，才转身，拉着行李箱，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不能再回头。他拿出手机，删掉了淮序的联系方式，拉黑了他的电话和微信。他要彻底斩断和淮序的联系，彻底忘记这段让他心动又心痛的感情。

　　或许，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让淮序能好好面对过去，让黎念能安心留在哥哥身边，也让他自己，能重新找回自己，好好生活。

　　而此刻的公寓里，淮序并没有睡着。他躺在床上，耳边还残留着江知野收拾行李时发出的细微声响，以及最后那声轻轻的关门声。

　　他知道江知野走了。

　　从黎念提起苏晴，从他说出“画不下去了”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客房里的动静。他想去阻止，想去解释，想去告诉江知野，他对他的喜欢是真的，不是同情，不是补偿，更不是仅仅为了“平静”。

　　可他没有。

　　他害怕面对江知野失望的眼神，害怕自己无法给出让他安心的承诺，害怕自己心里的伤口会再次伤害到这个纯真善良的少年。

　　他知道，自己心里的阴影太深，需要时间去抚平。而江知野，值得更好的、没有阴霾的幸福。或许，让他离开，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

　　淮序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黑暗中，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辨。有不舍，有愧疚，有无奈，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爱意。

　　过了很久，他才起身，走到客厅，看着客房敞开的门，以及书桌上那支钢笔和那张照片。他走过去，拿起钢笔，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知野”二字，心里一阵酸涩。

　　他又拿起那张照片，照片上的自己，在阳光的照耀下，眼神温柔，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那是江知野用镜头捕捉到的，最真实、最放松的他。

　　淮序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无人察觉的落寞。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可能再也遇不到像江知野这样纯粹、这样真诚地喜欢他的人了。

　　他把钢笔和照片放在自己的书桌上，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他想把这份心意珍藏起来，想把这个少年的身影，永远留在自己的生命里。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城市的灯火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淮序站在窗前，看着江知野消失的方向，心里默默说了一句：“知野，对不起。”

　　而此刻的江知野，正拉着行李箱，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夜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带着一丝凉意，却让他清醒了许多。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忘记淮序，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生活。

　　但他知道，他必须往前走，不能回头。

　　街道两旁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线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孤零零地跟在身后。就像他此刻的心情，孤单而迷茫，却又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或许，时间真的能治愈一切。或许，在不远的将来，他能笑着回忆起这段感情，回忆起那个叫淮序的男人，回忆起这个充满了甜蜜和伤痛的夏天。

　　而现在，他只能带着这份未说出口的遗憾，和那份深埋心底的爱意，继续往前走。走向那个没有淮序的未来，走向那个属于自己的、崭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