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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逆鳞(下) ...

  •   雨水在博物馆的玻璃天顶上汇聚成细流,蜿蜒而下。
      时雨猛地睁开眼。
      她趴在展厅中央的休息长椅上,手臂压着那本《朔朝文物考据》。窗外天色灰蒙蒙的,雨声淅沥,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馆里空荡荡的,只有保洁阿姨推着吸尘器在远处嗡嗡作响。
      “姑娘,闭馆了。”阿姨好心提醒,“睡了一下午啦。”
      一下午?
      时雨坐起身,浑身酸痛,像真的在藏书阁搏斗过一般。她低头看手——纤细白皙,没有茧,没有伤疤,是二十一世纪文物修复师时雨的手。腕上的红痕淡得几乎看不见,银镯也恢复了常温。
      但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她走到窗边,看庭院里的雨。雨丝斜斜地打在银杏叶上,金黄的叶子在风中颤抖。她知道这是雨,知道它湿润、清凉、带着秋天的味道。
      可她感觉不到。
      不是麻木,而是某种更微妙的缺失——就像你记得一首歌的旋律,却再也体会不到第一次听它时的心动。她努力回忆家乡的雪,回忆童年和父亲堆雪人的午后,回忆第一次离家的那个雪夜站台。
      记忆还在,但情感被抽空了。雪只是H₂O的固态形式,白色、零度、会融化。
      玉玦取走的不是记忆,是记忆里的温度。
      时雨回到展柜前。青玉玦依然躺在丝绒衬布上,但变化显而易见:断口处的裂隙缩小了至少三分之一,内部的金红纹路更密集了,像某种正在复苏的神经网络。灯光下,它甚至泛着微弱的光晕,仿佛在呼吸。
      “你回来了。”她对着玻璃轻声说。
      玉玦当然不会回答。但展柜角落的温度计显示:周围气温比展厅平均温度低了2.3℃。
      秦教授的实验室彻夜灯火通明。
      “自我修复速度加快了七倍。”秦教授调出监测数据曲线图,“从你离开那晚开始。更奇怪的是这个——”
      他放大玉玦内部结构的断层扫描图。那些金红纹路不是简单的沁色,而是立体的、树状分叉的结构,像毛细血管,又像……根系。
      “它在‘生长’什么?”时雨问。
      “不清楚。但成分分析显示,这些纹路含有大量碳基有机质——这不科学,玉是硅酸盐矿物。”秦教授推了推眼镜,“还有件事。你上次留下的指纹……消失了。”
      “消失了?”
      “不是被擦掉,是玉质重新生长,覆盖了那个区域。就像皮肤愈合伤口。”秦教授看着她,目光探究,“时雨,你那天到底碰到了什么?”
      时雨避开他的视线。“我什么也没做。”
      这是真话,也是假话。
      秦教授没有追问,转而打开另一个文件夹。“关于谢清晏,我查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你看这个——”
      那是一份民国时期的手抄本影印件,来自某个江南藏书家的笔记。字迹潦草,夹杂着大量私货点评:
      “……永宁三年秋,辰使案另有隐情。野史载宴间有舞姬苏氏,实为二皇子细作,本欲刺辰使,然谢清晏早察其谋,反借力破北辰盗图之局。苏氏后暴毙,疑为灭口。谢以此功擢侍郎,然自此与二皇子结死仇。”
      时雨的手指停在“苏氏后暴毙”五个字上。
      苏晚晴死了。在她离开那具身体后不久。
      “这还不是最诡异的。”秦教授翻到下一页,那是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拍的是一块残碑,“去年南郊施工挖出的墓志铭,墓主是个无名舞姬,死亡时间正是永宁三年九月。碑文残缺,但有一句能辨认:‘异魂附体,三日而殁’。”
      寒意顺着时雨的脊椎爬上来。
      “还有这个。”秦教授调出最后一份资料,是博物馆库房的藏品档案,“五十年前入藏的一套南朝舞衣,出土于同一个墓葬群。检测时发现,衣领内侧有用血写的极小字迹——不是当时通用的墨。”
      照片放大。褪色的绢帛上,暗褐色的字迹歪歪扭扭,但能辨认:
      “时雨,勿再回。”
      实验室陷入死寂。
      时雨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敲打着耳膜。她想起苏晚晴最后看她的眼神——不是将死之人的恐惧,而是一种了然的悲哀。原来那个十九岁的舞姬知道,知道自己的身体被另一个灵魂占据了,知道这具身体撑不了多久。
      “这些资料我压下来了。”秦教授关掉投影,声音低沉,“时雨,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这些东西串联起来……太巧合了。巧合得像有人在千年之前,就预知了你的名字。”
      窗外,雨越下越大。
      时雨盯着屏幕上那行血字。字迹很淡,几乎融入织物的纹理,但每个笔画都透着绝望的力度。
      “我能看看那件舞衣吗?”
      库房在地下三层。
      恒温恒湿的密闭空间里,一排排钢架延伸至黑暗深处,每件文物都裹着无酸纸,贴着编号标签。秦教授输入密码,打开最里面的一个特制柜。
      舞衣平铺在托盘里,赤红色已经褪成暗赭,金线氧化发黑,但鸾鸟刺绣的轮廓依然清晰。时雨戴上手套,轻轻翻开衣领。
      血字就在那里。
      不是写上去的,更像用指尖蘸血,一点点划出来的。笔画断续,最后一点几乎淡不可见,像写字的人已经耗尽力气。
      “材质分析确认是人血,而且——”秦教授顿了顿,“和你的血型相同。”
      时雨的手开始发抖。
      这不是苏晚晴的血。这血来自另一具身体,另一段时空,另一次附身。
      有人用她的血,留下了警告。
      “勿再回。”她轻声念出这三个字。
      “还有更奇怪的。”秦教授打开紫外线灯,照向舞衣的其他部位。在紫光下,衣襟、袖口、裙摆等十几处地方,浮现出淡淡的荧光印记——全是同一个符号:
      一个残缺的圆,内部有树状纹路。
      和玉玦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这些印记不是染料,是某种有机残留物,成分和玉玦内部的纹路高度相似。”秦教授说,“像是有东西从穿着这件衣服的人身上‘渗’出来,印在了织物上。”
      时雨想起穿越时身体重组的那种剧痛,想起玉玦的声音说“血为契”。每一次附身,她的灵魂都在侵蚀那具身体,而身体的某些东西——也许是生命能量,也许是记忆残片——也在反向渗透她的灵魂。
      “这件舞衣的主人,死因是什么?”她问。
      “骨骼鉴定显示,全身无外伤,但脏器有不明原因的萎缩,像被……抽干了。”秦教授关掉紫外线灯,“时雨,如果这真的和你有关系,我必须上报——”
      “再给我三天。”时雨打断他,“三天后,我会告诉你一切。”
      秦教授看着她苍白的脸,最终叹了口气:“就三天。但你要答应我,这期间不要再接触玉玦。”
      时雨点头,心里却知道——她做不到。
      玉玦在召唤她。她能感觉到,那种牵引力越来越强,像潮汐,像磁极,像深海中发光的水母用触须轻叩她的意识。
      回到公寓已是深夜。
      时雨冲了杯浓咖啡,在书桌前摊开所有资料:秦教授给的影印件、她自己整理的谢清晏年表、还有从各个渠道搜集的永宁年间记载。台灯的光晕在纸面上投下暖黄的光圈,窗外的城市已经入睡。
      她开始梳理时间线。
      永宁三年九月,她附身苏晚晴,改变辰使案走向。结果是:苏晚晴三日后暴毙,谢清晏升侍郎,与二皇子结仇——这与史书记载吻合,只是细节不同。
      但如果她没出现呢?
      按照原本的历史,苏晚晴会成功刺杀辰使(或至少尝试),引发外交危机;谢清晏护驾受伤,但不会深入北辰盗图事件;二皇子不会那么快视他为眼中钉。
      她的干涉,反而加速了谢清晏走向政治风暴中心。
      “不……”时雨捂住脸。
      她想起谢清晏在雨中说的话:“如果我的死能换来他们多活一日,就值。”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去拯救他的,也许真相恰恰相反——她的每一次出现,都在把他往刑场推近一步。
      玉玦选择的不是拯救者,是见证者。
      或者更残酷:是参与者。
      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上弹出新闻推送:“南郊谢氏墓群发掘新进展,疑似发现谢清晏衣冠冢……”
      时雨点开链接。报道配了几张现场照片,其中一张是墓室壁画的局部:一个穿着官服的男子站在刑场上,仰头望天,而天空中有个模糊的女子轮廓,像云雾,又像幽灵。
      配文说,这幅壁画的内容与墓志铭完全不符,像是后来添加的。专家推测可能是后世崇拜者的涂鸦。
      但时雨认出来了。
      那个女子的轮廓,是她。
      第二天一早,时雨去了博物馆。
      她没有进展厅,而是绕到后面的办公区,刷卡进了档案室。这里存放着建馆以来的所有发掘记录、现场照片和研究员笔记。她找到谢氏墓群的档案箱,开始一页页翻找。
      大部分是常规记录:墓葬形制、随葬品清单、骨骼鉴定报告。直到她翻到最底层的一个牛皮纸文件夹,标签上写着:“异常现象记录(未归档)”。
      里面是十几张手写笔记和照片。
      第一张照片拍的是主墓室墙壁,上面用朱砂画满了扭曲的符号——和玉玦上的纹路同源。笔记写道:“这些符号不符合任何已知的朔朝文字或宗教图腾。红外摄影显示,符号下层还有更早的壁画,内容疑似刑场场景,但被故意覆盖。”
      第二张照片是棺椁内部。除了遗骨,还有几十片玉屑,排列成某种阵法。笔记:“玉屑成分与主展柜玉玦一致。疑似陪葬品被故意打碎,用于某种仪式。”
      第三张笔记只有一行字,字迹颤抖:“守夜时听见女人的哭声。不止一个同事反映相同现象。建议暂停发掘。”
      时雨继续翻。最后一张是铅笔素描,画的是玉玦完整时的形态——一个完美的圆,内部纹路构成一棵树,树下有个小小的人影。
      素描背面有字:
      “溯光玉玦,谢氏秘宝。血契既成,轮回不息。每逆流一次,则失一记忆;待记忆尽失,逆流者将永困时川,为玉补全最后一块碎片。”
      署名:顾谦。
      时雨记得这个名字。博物馆的创始人之一,第一任馆长,至今下落不明。
      她拿出手机搜索“顾谦 溯光玉玦”,结果寥寥。只有一篇八十年代的地方志文章提到,顾谦晚年痴迷于“时间异常文物”,曾多次申请调阅谢氏墓群出土的玉器,但都被驳回。文章最后写道:“顾谦曾对人言,玉玦不是文物,是活物。它在等待某个人的血,来唤醒一场持续千年的梦。”
      持续千年的梦。
      时雨靠在档案架上,闭上眼睛。如果顾谦是对的,那么这一切不是偶然——玉玦在等她,等了千年。那些血字,那些壁画,那些在不同时空留下的警告,都是一个目的:让她继续穿梭,继续付出代价,直到记忆全部消失,她的灵魂成为玉玦最后一块碎片。
      为什么?
      她有什么特殊之处?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秦教授:“时雨,马上来实验室。玉玦……裂开了。”
      不是裂开,是绽放。
      时雨冲进实验室时,看见玉玦悬浮在真空罩内,断口处迸发出无数金红色的光丝,像神经突触,像树根生长。那些光丝在空中缓慢舞动,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女子的轮廓。
      真空罩外的仪器疯狂报警。温度骤降至零下十五度,磁场强度飙升到危险值,辐射检测器亮起红灯。
      “它在你离开后半小时开始异变。”秦教授脸色惨白,“我们试过所有方法,无法中断。它好像在……构建什么东西。”
      光丝继续生长,轮廓越来越清晰:长发,襦裙,抬起的手腕上有个镯子的形状。
      是苏晚晴。
      或者说,是时雨附身苏晚晴时的形态。
      光丝构成的“她”转向时雨的方向,嘴唇开合,没有声音,但时雨脑中响起玉玦冰冷的语调:
      “第二次穿梭准备完成。目标:永宁六年冬,刑部大牢。附身对象:聋哑仆妇李氏。”
      “不!”时雨后退,“我不去!”
      “血契既成,不可违逆。代价:失去关于母亲声音的记忆。”
      光丝突然暴长,穿透真空罩,缠住时雨的手腕。剧痛袭来,像有无数根针扎进血管,抽取着什么。她看见记忆的碎片从身体里飘出——五岁发烧时母亲哼的歌,十二岁离家时母亲的叮嘱,最后一次通话时母亲说的“照顾好自己”……
      那些声音淡去,变成无声的画面。她知道母亲在说话,但再也听不见语调里的温柔、担忧、爱。
      “停下来!”秦教授想冲过来,却被无形的力场弹开。
      光丝收紧,将时雨拖向玉玦。玉玦的断口此刻像一扇门,门后是旋转的黑暗和风雪声。
      永宁六年冬。
      刑场前夜。
      那是谢清晏生命的倒数第二晚。
      时雨在最后瞬间抓住实验台边缘,指甲劈裂,血滴在地上。她看着越来越近的玉玦,看着光丝构成的“苏晚晴”,突然嘶声喊出那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
      光丝停顿了一瞬。
      然后,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苍老、疲惫、带着千年积攒的悲哀——直接在她灵魂深处响起:
      “因为你是唯一一个,在知道他必死后,依然选择回去的人。”
      “谢清晏等了你一千年。”
      “等你来证明,他的选择——值得。”
      光丝猛地一扯。
      时雨坠入黑暗。
      风雪声吞没了一切。
      实验室恢复平静。
      玉玦落回衬布上,光丝消失,所有仪器读数恢复正常。只有地上那滴血,证明刚才发生的事不是幻觉。
      秦教授颤抖着走到操作台前,看向玉玦内部。
      断口又闭合了一些。
      而新生的纹路,隐约构成一个女子的侧脸。
      窗外,今年第一场雪,无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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