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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章 观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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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六年,腊月十八。
行刑日。
二皇子萧玦没有去刑场。
他站在王府最高的观星台上,裹着狐裘,手里捧着暖炉,望着刑场的方向。其实什么也看不见——隔了三重坊市,五条街巷,只有灰蒙蒙的天空和帝都冬日惯有的薄雾。但他知道,此刻,那个叫谢清晏的人正在被千刀万剐。
“殿下,风大。”贴身太监王安低声劝道,“回屋吧?”
萧玦没动。
他今年三十四岁,在皇子中排行第二,母亲是已故的德妃,外祖家是江南望族。按出身、按才干、按朝中势力,他都该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如果不是谢清晏。
王安递来温好的酒。萧玂接过,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却暖不了胸腔里那块冰。“现在什么时辰了?”
“午时初刻。”王安顿了顿,“刚传来的消息,已经……割了七十余刀,人还清醒。”
萧玦的手指收紧,白玉酒杯出现细微裂痕。
“谢大人……不,罪臣谢清晏一直在念诗。”王安的声音越来越低,“念的是《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够了。”
王安噤声。
萧玦将酒杯扔下观星台,瓷器碎裂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想起第一次见谢清晏的场景——永宁元年春,琼林宴。
那时谢清晏刚中进士,一甲第三名,才十九岁,是所有新科进士中最年轻的一个。宴上按例要作诗,轮到谢清晏时,他起身吟了一首《治河赋》,辞藻不算华丽,但字字切中时弊。最后两句是:
“愿倾书生血,换作堤上泥。”
满座皆惊。
皇帝当场拍案叫好,破格将他擢为工部主事。萧玦坐在太子下首,看着那个青涩却挺直的背影,心里第一次生出“此人或可为吾所用”的念头。
后来他确实拉拢过谢清晏。三次。
第一次是在谢清晏升任员外郎后,萧玦派人送去江南名家字画、前朝孤本,还有一张王府宴席的请帖。谢清晏收下了字画孤本(转手就捐给了国子监),请帖则以“公务繁忙”婉拒。
第二次是永嘉三年秋,辰使案后。萧玦亲自登门,许以户部侍郎之位,只要谢清晏愿入二皇子府为幕僚。那时谢清晏刚因护驾之功升侍郎,却依然拒绝:“臣乃朝廷之臣,非殿下私臣。”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是永宁五年春。
那时新政已推行两年,触动太多利益,弹劾谢清晏的奏章堆满御案。萧玦在深夜密会他,说了最直白的话:“清晏,收手吧。你现在停,我保你全身而退,日后入阁拜相,未尝不可。若再执迷……”
谢清晏站在书房窗前,窗外春雨绵绵。他沉默良久,转身时眼中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殿下,您可知黄河为何年年溃堤?”
萧玦皱眉。
“不是因为水大,不是因为堤薄。”谢清晏说,“是因为从总督到河工,每个人都从‘不修堤’中获利。总督贪墨修堤款,河工省下力气,地方官免了征发民夫的麻烦——所有人都在一条船上,船沉了,大家就一起装溺水。”
“你在影射什么?”
“臣在说,这朝堂就像那条船。”谢清晏跪下行礼,“殿下,请回吧。臣选的这条路,只能走到黑。”
萧玦拂袖而去。
那之后,便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萧玦联合世家、权臣、被新政触动的各方势力,编织罪名,罗织证据,终于在永宁六年秋将谢清晏打入死牢。他以为自己赢了。
可现在站在观星台上,萧玦却感觉不到丝毫胜利的喜悦。
只有空。
彻骨的空。
“殿下,”王安又开口,声音发颤,“刑场那边……出事了。”
“什么事?”
“百姓……围了刑场。”王安跪下来,“起初只有几十人,现在已有上千。大多是城外的农户、河工,还有……流民。”
萧玦猛地转身:“他们想劫法场?!”
“不、不是。”王安额头触地,“他们只是跪着,不说话,也不动。监刑官下令驱赶,可人越聚越多……”
“荒唐!”萧玦抓起暖炉砸在地上,炭火滚了一地,“一群贱民,也敢——”
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突然明白了。那些人不为劫法场,不为造反,他们只是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那个即将被凌迟的人送行。
谢清晏修过的水渠,救过的灾民,减过的赋税——那些萧玦从未放在眼里的“小事”,此刻化作了刑场外沉默的人墙。
“殿下,要不要调禁军……”
“调禁军做什么?”萧玦冷笑,“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把他们都杀了?然后让史书写‘二皇子萧玦屠戮千民为谢清晏殉葬’?”
王安不敢说话。
萧玦走回栏杆边,望着刑场方向。雾气似乎散了些,他能隐约看见西市街口攒动的人头,黑压压一片,像潮水。
他突然想起谢清晏下狱前最后一次上朝。那时罪名已定,谢清晏戴着枷锁被押入殿中,却依然挺直脊背。皇帝问他可有遗言,他说:
“臣无话可说,只有一问:陛下可知,今日杀臣一人,明日将失天下多少民心?”
满朝寂静。
此刻,萧玦知道了答案。
午后,王安再次来报:行刑已毕。
“多少刀?”
“三百二十四刀。”王安声音嘶哑,“最后一刀落下时,人……才断气。”
萧玦闭了闭眼。“尸首呢?”
“按律,凌迟者不得收尸,弃于乱葬岗。但……”王安犹豫,“那些百姓还跪着,不让官兵靠近。有几位老儒生出面,凑钱买了口薄棺,将碎……将尸块收敛了。”
“谁带的头?”
“一个姓陈的老河工,六十三岁,说永宁四年黄河决堤,是谢大人三天三夜守在堤上,救了他全家七口。”王安顿了顿,“还有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说她丈夫死在修堤的工地,谢大人自掏腰包给了抚恤金,孩子才能读书。”
萧玦沉默。
他想起自己书房里那本《新政纪要》,是幕僚整理的谢清晏三年来的政绩:修渠四百余里,赈灾二十七次,减免赋税三十八县,清查田亩追回被侵占公田十二万亩……每一项后面都列着触动的利益方:某世家、某权贵、某皇子。
他一直以为,政治是棋盘,每个人都是棋子。谢清晏也不过是颗比较硬的棋子,要么为己所用,要么剔除。
可现在他明白了:谢清晏从来不是棋子。
他是那个掀了棋盘的人。
傍晚,萧玦换了便服,只带王安一人,去了刑场。
血已经冲洗过,但石缝里仍渗着暗红。空气里有浓重的石灰和血腥混合的气味。几个衙役正在撒石灰消毒,看见他们,被王安用令牌打发走了。
萧玦站在行刑台中央。
这里本该是胜利者的位置。他除掉了最大的政敌,清除了推行自己新政(更温和、更不触动利益的新政)的障碍。可站在这儿,他只觉得冷。
“殿下,回去吧。”王安小声说,“晦气。”
萧玦没动。他蹲下身,手指拂过石板上最深的那道缝隙——那是固定木桩的地方。他想象谢清晏被绑在这里,一刀,又一刀。
“他哭了吗?”萧玦突然问。
“谁?”
“谢清晏。行刑时,哭了吗?”
王安摇头:“没有。听说一直很平静,只是念诗,偶尔咳嗽。到最后声音哑了,就只是看着天空。”
“看天?”
“嗯。监刑官说,他一直在看天,像在等什么。”王安想了想,“对了,最后一刻,他好像说了句话,但声音太小,没人听清。只有离得最近的那个刽子手听见了,吓得刀都掉了。”
“什么话?”
王安凑近,压低声音:“他说……‘她来了’。”
萧玦浑身一僵。
“谁来了?”
“不知道。刽子手说,谢大人说那话时,眼睛看着刑场东边的屋檐,可那里什么都没有。”王安缩了缩脖子,“后来那刽子手回家就病倒了,一直说胡话,说什么‘看见个女人影子’‘穿着奇怪的衣服’……”
萧玦站起身,望向刑场东边。
夕阳西下,屋檐染成血色。那里空无一物,只有一群归巢的乌鸦,呱呱叫着飞过。
但他仿佛真的看见了一个影子。模糊的,透明的,像雾气凝成的女子轮廓,站在屋檐上,看着这一切。
“殿下?”王安担忧地唤道。
“回府。”萧玦转身,“派人盯着谢氏旧宅,还有……乱葬岗。任何去祭拜的人,记下名字。”
“殿下还要追究?”
“不。”萧玦说,“我要知道,他究竟留下了什么。”
三天后,乱葬岗。
萧玦站在那口薄棺前。棺材很简陋,木板薄得能透光,但很干净,没有血迹。棺前插着三炷香,已经燃尽,香灰被风吹散。周围摆着一些祭品:几个馒头,一壶浊酒,一捧野花,还有一卷手抄的《金刚经》。
没有墓碑,只有块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
“谢公清晏之柩”
字迹歪扭,是那个老河工的手笔。
萧玦蹲下来,手指拂过木牌。炭灰沾在指尖,像某种不祥的印记。他想,如果当年谢清晏接受了他的拉拢,现在会怎样?
也许会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助他扳倒太子,登基为帝。然后推行改良过的新政,既安抚世家,又惠及百姓,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
可谢清晏选了另一条路。
一条必死的路。
“值得吗?”萧玦对着棺材问。
当然不会有回答。只有风声穿过荒草,呜呜作响,像无数人在哭泣。
王安从远处跑来,手里拿着一卷东西:“殿下,在棺材底下发现的。”
是一幅画。宣纸已经受潮发黄,但墨迹清晰:画的是滔滔黄河,堤岸上站着个小人,面朝洪水,张开双臂。画上没有题字,只有角落盖着一方私印——“逝川客”。
萧玦认识这方印。谢清晏的私印,他刻这印时说过:“逝者如川,不舍昼夜。我愿做川中一石,虽不能阻流,但求激出一点水花。”
“还有这个。”王安递来一张字条,夹在画中。
字条上只有八个字,墨迹新鲜,像是最近才写:
“棋局未终,待君落子。”
萧玦盯着那八个字,忽然笑了。
笑声很轻,在荒冢间回荡,却比哭更凄凉。
“谢清晏啊谢清晏,”他喃喃,“你到死都在给我出题。”
棋局未终。是的,谢清晏死了,但新政的影响还在,那些被他触动的人心还在,刑场外跪着的百姓还在。这场棋,才刚刚开始。
待君落子。落什么子?是继续清除谢清晏的余党,镇压民怨,巩固权力?还是……接过他未竟的棋局,走一条不同的路?
萧玦收起画和字条,最后看了一眼那口薄棺。
“厚葬。”他说,“以三品礼制,立碑,入土。”
王安震惊:“殿下,这不合规矩……”
“规矩?”萧玦望向帝都方向,“从今天起,我就是规矩。”
他转身离开乱葬岗。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向东方——那是谢清晏临死前凝望的方向,是那个虚幻女子影子出现的方向。
萧玦不知道那里有什么。
但他有种预感:这场棋局,不止他和谢清晏两个棋手。
还有第三方。
一个超越时间、超越生死、穿越千年而来的——观棋人。
当夜,二皇子府书房。
萧玦摊开那幅黄河图,看了很久。然后他提笔,在画的空白处题字。不是诗,不是评,而是一段誓言:
“君以血补堤,吾以权续之。纵不能激川成瀑,亦求泥沙少沉。待九泉相逢,再论棋局得失。”
他盖上自己的私印,将画收入密室。
做完这一切,萧玦走到窗前。夜空无月,只有几颗寒星闪烁。他忽然想起谢清晏曾在奏折里写过的一句话:
“史笔如刀,然民心似水。刀可断骨,水能穿石。”
当时他嗤之以鼻。
现在他明白了。
谢清晏确实输了棋局,死了,碎尸万段。但他用血浇灌的种子,已经在无数人心里生根发芽。而萧玦要做的,不是拔掉这些幼苗,而是……让它们长成自己能用的树。
这是政治。
这也是谢清晏用生命教他的最后一课:真正的权力,不是让人恐惧,而是让人追随。
哪怕追随者,是一个死人。
萧玦推开窗,寒风灌入。他望着刑场方向,轻声说:
“谢清晏,这局棋,我接了。”
“但我不会走你的路。”
“我会走一条……既能赢棋,又能保住性命的路。”
“你且看着吧。”
夜空寂寥,无人应答。
但萧玦仿佛听见了一声叹息。很轻,很远,像来自千年之后,又像来自自己心底。
那是逝川的叹息。
是所有逆流者,所有补堤人,所有在黑暗中举火者——共同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