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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四章 烬中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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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雨在血腥味中醒来。
不是牢狱的腐臭,也不是刑场的铁腥,而是温热、新鲜、带着生命力的血——从她自己的喉咙里涌出来。她趴在冰冷的石板上,咳出一口又一口暗红,血沫溅在青砖上,绽开一朵朵狰狞的花。
记忆如烧红的铁烙,狠狠砸进意识。
裴素衣,二十三岁,太医院最年轻的女医官,师从院判周显仁。永宁六年腊月二十三日——谢清晏死后第五日,因“误诊”被杖责八十,拖回太医署时已奄奄一息。三日后,死于肺腑破裂。
时雨想动,但身体像被碾碎后重新粘合,每一寸骨头都在尖叫。她勉强抬头,看见狭小的厢房:一张板床,一个药柜,窗前书案上摊开几卷医书,砚台里的墨已经干涸。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距离上一次穿梭,只过了六天。
但玉玦的耐心耗尽了。
腕上的红痕已经闭合成完整的圆环,只缺中心一点。符文在皮肤下隐隐发光,像心脏跳动。时雨知道,当最后一点补全,她将永远困在时间的缝隙里,成为玉玦的一部分——就像顾谦笔记里写的那样。
代价呢?这次会失去什么?
她不敢想。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停在门口。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素衣,醒着吗?”
是周显仁。裴素衣的记忆里,这位年过六旬的老院判像父亲一样待她。在女子不得行医的年代,是他力排众议收她为徒,说“医者眼中只有生死,没有男女”。
“师……父。”时雨嘶声回应,喉咙火辣辣地疼。
门开了。周显仁端着药碗进来,看见地上的血,手一颤,碗里的药汁泼出少许。他放下碗,扶时雨坐起,把脉,翻看她眼皮,脸色越来越沉。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周显仁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时雨茫然。
“谢清晏的尸首。”周显仁盯着她的眼睛,“你昨夜是不是去了乱葬岗?是不是剖验了他的……残躯?”
记忆碎片炸开:黑夜,荒冢,颤抖的手握着小刀,借着灯笼微光切开那些破碎的皮肉。裴素衣不是为了验尸,是为了找东西——找谢清晏死前吞下的某样东西。她找到了,是一枚蜡丸,里面裹着一张浸血的绢帛。
“东西呢?”周显仁急问。
时雨下意识摸向怀中。没有。裴素衣的记忆里,她将蜡丸藏在了太医署后院的古柏树洞里。
“毁了。”她撒谎,“我看过就烧了。”
周显仁盯着她看了很久,终于长叹一声:“也罢。烧了干净。”他端起药碗,一勺勺喂她,“素衣,听为师一句劝:到此为止。谢清晏已经死了,有些秘密,就该随他入土。”
“什么秘密?”时雨问。
周显仁的手顿了顿。他看向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你知道谢清晏怎么死的吗?”
“凌迟。”
“不。”周显仁摇头,“凌迟只是表象。行刑前三天,他已经被下了‘牵机’。”
时雨浑身冰凉。
牵机——宫廷秘药,无色无味,服用后三日内腑脏渐衰,外表无异,但人会变得异常清醒,痛觉加倍。这是最残忍的毒,让人在极致的痛苦中,保持极致的清醒。
“谁下的?”时雨声音发颤。
“不知道。但能在刑部死牢下毒的人,这帝都里不超过五个。”周显仁放下药碗,“素衣,谢清晏知道自己中毒。他死前七天,曾秘密找过我,托我一件事。”
“什么事?”
周显仁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簪,很朴素的白玉,簪头刻着一个小小的“川”字。“他说,若他死后有个女子来找我,问起他的死因,就把这个给她。还说……”老人声音哽咽,“还说‘对不起,让她看见最难看的样子’。”
时雨接过玉簪。触手温润,簪身有细微的裂痕,像是被人用力握过。她忽然想起永宁三年那个雨夜,谢清晏递伞给她时,发间插的就是这支簪子。
“他早知道会死。”周显仁抹了把脸,“早知道会死得那么惨。可他还是要做那些事,就像……就像故意往刀口上撞。”
不是故意。时雨在心里说。是别无选择。
是明知前方是悬崖,也要走过去,因为悬崖对面有他想救的人。
“师父,”时雨握紧玉簪,“谢大人托您验尸吗?”
周显仁沉默良久,点头。“他要我查两件事:一是他体内的毒,二是……”他压低声音,“她死前是否怀有身孕。”
时雨手中的玉簪差点掉落。
“不可能。”她脱口而出,“谢清晏未曾婚娶,史书也从未记载……”
“不是他。”周显仁的声音更低了,“是另一个人。一个不能有孕,却可能怀上的人。”
谜团像蛛网,一层层缠上来。时雨感到玉玦在腕上发烫,催促她深入,再深入——潜入这场死亡最黑暗的核心。
“您验了吗?”
“验了。”周显仁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上面是潦草的记录,“毒是牵机无疑,剂量足以让成年男子痛如凌迟。而另一件事……”他停顿,“谢清晏的胃里,有一小块未消化的胎盘组织。”
时雨眼前发黑。
“这意味着,在他死前不久,曾有人当着他的面……”周显仁说不下去了。
“谁?”时雨抓住老人的手,“师父,是谁?”
周显仁摇头:“我不知道。但谢清晏给我这份托付时,说了句话:‘若此事为真,则我死得其所。若为假……也请让该知道的人知道。’”
该知道的人。是她吗?还是另有其人?
时雨忽然想起谢清晏临刑前说的那句“她来了”。当时她以为他在等自己,现在想来,也许他等的,是另一个“她”。
一个怀着他孩子(或他珍视之人的孩子)的女子。
一个可能还活着的女子。
“师父,我要去乱葬岗。”时雨挣扎着起身,“那蜡丸里的东西,我必须看。”
“你伤成这样——”
“我必须去。”时雨打断他,“谢清晏用命换来的真相,不该被埋没。”
周显仁看着她眼中的决绝,终于妥协。“一个时辰后,护城军换岗,那时去最安全。我让阿桂给你备车。”他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素衣,若事不可为,逃。谢清晏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有人为他再送命。”
门关上了。
时雨靠在墙上,摊开手掌。玉簪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簪头的“川”字刻得很深,像是用刀一遍遍磨出来的。
她想起永宁六年牢房里,谢清晏蘸水写《黍离》的样子。想起他说“有些路,走的人多了,才会变成路”。
现在她走在他用血铺成的路上。
代价是什么?
她闭上眼睛,感受记忆的流失。这一次,玉玦取走的是关于父亲的一切:父亲教她写字的手,父亲背她看病的背,父亲葬礼上那场大雨的声音。
都淡去了。
像被水洗过的墨迹,只剩模糊的轮廓。
时雨咬破舌尖,用疼痛保持清醒。她不能忘。至少现在不能。
一个时辰后,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太医署后门。
驾车的是周显仁的药童阿桂,十五岁,机灵懂事,什么也不问。时雨裹着厚厚的斗篷,怀里揣着灯笼和小刀。杖伤还在渗血,每一下颠簸都像刀割,但她咬着牙不吭声。
乱葬岗在城外十里,是片背阴的荒坡。马车停在树林边,阿桂低声说:“师姐,我在这儿等。若天亮前你没回来,我就去告诉师父。”
时雨点头,提着灯笼走进黑暗。
腊月的夜风像冰刃,刮得人脸生疼。荒草丛生,到处是低矮的坟包和无主的尸骨。灯笼的光只能照出几步远,影子在草丛中扭曲变形,像潜伏的鬼魅。
她凭着裴素衣的记忆,找到了那棵古柏。
树很老,树干要三人合抱,树皮皲裂如老人脸上的皱纹。时雨伸手探向树洞——空的。
心一沉。
她跪下来,借着灯笼光仔细查看。树洞边缘有新鲜的刮痕,泥土被翻动过。有人在她之后来过,取走了蜡丸。
是谁?二皇子的人?还是……
身后传来枯枝断裂声。
时雨猛地转身,灯笼举起。光晕里,站着一个人——穿着黑色劲装,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很年轻,却布满血丝,眼底有种疯狂的绝望。
“把东西交出来。”蒙面人的声音嘶哑,“谢大人留下的东西。”
时雨后退一步:“什么东西?”
“别装傻。”蒙面人逼近,“我知道裴医官昨夜来过。蜡丸呢?”
“我没有。”时雨背靠着古柏,“你来晚了,已经被人取走了。”
蒙面人死死盯着她,突然笑了——笑声凄厉如夜枭。“果然……果然他们都盯着。”他摘下蒙面布,露出一张苍白俊秀的脸,最多二十岁。
时雨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我是谢忱。”年轻人说,“谢大人的……书童。”
记忆闪现:永宁三年,谢府书房外总站着个清秀少年,端茶递水,安静得像影子。谢清晏叫他“阿忱”,偶尔教他识字。
“你还活着?”时雨脱口而出。谢家被株连九族,仆役尽数处死。
“大人提前送我走了。”谢忱眼神空洞,“用他的命,换我一条贱命。”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大人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上面说,若他死后裴医官来验尸,就让我来找她,告诉她一句话。”
“什么话?”
谢忱展开信纸,借着灯笼光念道:
“素衣,若见此信,则吾已赴死。蜡丸中所藏,乃永宁四年江南水患真相——非天灾,乃人祸。掘堤者非河工,乃……”
后面的字被血污浸染,模糊不清。
但时雨已经猜到。永宁四年江南大水,淹了三府十八县,灾民数十万。谢清晏奉命赈灾,却查出堤坝是被人为炸毁,目的是淹没下游的铜矿——那铜矿属于太子外祖家。此事若曝光,将动摇国本。谢清晏选择秘而不报,只暗中加固堤防,也因此被太子党视为眼中钉。
蜡丸里藏的,就是炸堤的证据。
“大人本想用这个扳倒太子。”谢忱将信纸撕碎,吞进口中,“但他后来改了主意。他说……证据能扳倒一个太子,但扳不倒滋生太子的土壤。”
“所以他把证据藏起来?”时雨问。
“不。”谢忱摇头,“他把证据交给了该给的人。”
“谁?”
谢忱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时雨,眼神复杂。“裴医官,你真的不记得了?三年前,大人染风寒,是你来府上诊治。你走后,他对我说:‘阿忱,若有一日我死了,你去找裴医官。她若问起,就告诉她——那条路,我走得很值。’”
时雨怔住。
裴素衣的记忆里确实有这段:永宁三年秋,谢清晏染了风寒,高烧三日不退。她去诊治,把脉时发现他脉象奇特——不是病脉,而是长期忧思过重、心力交瘁之象。她开了安神的方子,临走时忍不住说:“谢大人,您这样熬,活不过四十。”
谢清晏当时笑了:“四十?那还有很久。”
现在他死在二十六岁。
“大人还说,”谢忱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若你执意要查他的死因,就告诉你:去城西观音巷第七户,找一个叫‘阿沅’的绣娘。”
阿沅。
时雨心脏狂跳。这个名字她听过——在苏晚晴的记忆里。苏晚晴在教坊司时,有个交好的姐妹就叫阿沅,后来被赎身出籍,不知所踪。
“阿沅和谢大人……”
“我不知道。”谢忱打断她,“我只知道,大人最后三个月,常去观音巷。每次回来,都像……像卸下千斤重担,又像背上更重的山。”
时雨懂了。
阿沅就是那个可能怀孕的女子。谢清晏临死前最挂念的人。
“蜡丸被谁取走了?”她问。
“二皇子的人。”谢忱咬牙,“我跟踪他们到了城东一处别院。但那里守卫森严,我进不去。”
时雨握紧玉簪。二皇子萧玦。那个在观星台上遥望刑场的人。他拿到了证据,会怎么做?销毁?还是用作扳倒太子的武器?
“谢忱,”她看着少年,“你要为谢大人报仇吗?”
“想。”谢忱眼中燃起火焰,“但我更想完成他未完成的事。大人说过,报仇是私怨,救人才是大道。”
谢清晏的风格。到死都在教人向善。
“帮我做件事。”时雨从怀中取出周显仁给的验尸记录,塞给谢忱,“把这个和谢大人的死因真相,散出去。不用署名,就让它在市井间流传。”
“这有什么用?”
“人心似水。”时雨重复谢清晏的话,“水能穿石。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而死,那些杀他的人……就再也睡不安稳了。”
谢忱看着手中的纸,重重点头。
远处传来鸡鸣。天快亮了。
时雨转身要走,谢忱忽然叫住她:“裴医官,大人死前最后一刻,真的说了‘她来了’吗?”
时雨停步:“你怎么知道?”
“刽子手是我舅舅。”谢忱声音哽咽,“他说大人说那话时,眼睛看着刑场东边,眼神……很温柔,像看见心上人。”
心上人。
时雨抬头看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晨光刺破夜幕,像一把金色的刀。
她忽然明白了。
谢清晏等的“她”,可能不是自己,也不是阿沅。
而是“未来”。
是千年之后,会有个叫时雨的女子,穿越时空来寻找他的真相,见证他的选择,证明他的值得。
他等的,是被理解。
哪怕这份理解,要跨越千年才能抵达。
回到太医署时,天已大亮。
时雨刚推开厢房门,就看见周显仁坐在床边,脸色铁青。他手里攥着一张纸——是她留给谢忱的验尸记录副本。
“你疯了?”老人抖着纸,“这种东西流传出去,你会被灭口!”
“那就灭吧。”时雨解下斗篷,伤口撕裂,血浸透衣衫,“师父,谢大人用命换来的真相,不该被埋没。”
周显仁看着她苍白却决绝的脸,长叹一声:“罢了。我这把老骨头,陪你疯一次。”他起身,从药柜底层取出一个小木盒,“这个你收好。”
时雨打开盒子。里面是三颗药丸:黑色,红色,白色。
“黑的叫‘龟息’,服下后十二时辰内气息全无,如死人。红的叫‘焚心’,能激发生机半个时辰,之后必死。白的……”周显仁顿了顿,“是牵机的解药。”
时雨猛地抬头。
“我花了三年才配出这一颗。”周显仁苦笑,“本想给谢清晏,但他……拒绝服用。他说‘若我不痛,世人怎知这世道有多痛’。”
疯子。时雨心想。崇高的,令人心碎的疯子。
她收好木盒,忽然感到一阵眩晕。玉玦在腕上剧烈发烫,红痕中心那一点缺口,正在缓慢弥合。
第三次代价收取:失去关于故乡的全部记忆。
这一次不是具体的人或事,而是一片土地——她长大的小城,街巷的布局,学校的操场,第一次摔倒的台阶,初恋的巷口……所有这些构成“故乡”的碎片,正在被剥离。
她将成为一个没有来处的人。
“师父,”时雨扶住桌子,“如果有一天我忘了自己是谁,请您……提醒我,我叫时雨。”
“时雨?”周显仁皱眉,“你不是裴素衣吗?”
“裴素衣会死。”时雨看着窗外渐亮的天光,“但时雨会活下来。活到千年之后,告诉所有人,曾有个叫谢清晏的人,在这片土地上活过、爱过、痛过、死得其所。”
周显仁听不懂,但他握住了她的手。“好。我记住了。时雨。”
鸡鸣三遍,朝阳升起。
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时雨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玉玦只差最后一点,当圆环完全闭合,她将被永久困在时间的循环里。
那之前,她必须找到阿沅。
必须知道谢清晏最后三个月,在那个绣娘身上,寄托了什么。
她推开房门,走进晨光里。
身后,周显仁轻声诵念: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晨风吹散诵声,像吹散一场千年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