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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五章 绣春刀 ...

  •   观音巷在城西,是条窄得仅容两人并肩的陋巷。巷子两侧挤满低矮的瓦房,墙皮剥落,露出里层的夯土。时雨捂着仍在渗血的伤口,一步步挪进巷子深处。
      第七户的门是朽坏的木板,门楣上挂着个褪色的布幡,依稀能看出“苏绣”二字。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
      时雨推门进去。
      院子极小,只有丈许见方,晾衣绳上挂着几件粗布衣裳,墙角堆着柴火。正屋的门开着,一个女子背对门口坐在绣架前,正低头穿针。她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襦裙,头发用木簪松松挽着,肩胛骨瘦得凸起,像随时要刺破布料。
      听见脚步声,女子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今日不接活了,请回吧。”
      时雨停在门槛外:“阿沅姑娘?”
      穿针的手顿了顿。女子缓缓转身。
      时雨看见了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眉眼清秀,但眼下一片青黑,嘴唇干裂,整个人像一枝在寒冬里快要凋尽的梅。最让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睛——二十出头的年纪,眼神却苍老得像经历了几个轮回。
      “你是?”阿沅的眼神茫然。
      “裴素衣,太医署的医官。”时雨拿出玉簪,“谢大人托我来看看你。”
      阿沅的目光落在玉簪上,像被烫到般猛地一颤。她站起来,动作太急,绣架被带倒,绷子滚落在地。她踉跄着走到时雨面前,手指颤抖着,却不敢碰那支簪子。
      “他……”阿沅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真的……”
      死了。时雨在心里替她说完。
      阿沅接过玉簪,紧紧攥在手心,簪头的棱角刺破皮肤,血珠渗出,她却浑然不觉。她走到窗边,望着院子里那棵枯死的石榴树,很久没有说话。
      时雨看见她单薄的背影在晨光中微微发抖。
      “谢大人临终前,”时雨轻声说,“一直在看刑场东边。刽子手说,他喊了一声‘她来了’。”
      阿沅的肩膀猛然一抽。
      “他在等你吗?”时雨问。
      “不。”阿沅转过身,脸上泪水纵横,“他在等我……别来。”
      时雨怔住。
      “三个月前,他来找我,说‘阿沅,若我死了,千万别来看我死的样子’。”阿沅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在地,“他说,他想在我心里,永远是永安河堤上那个意气风发的谢清晏,不是刑场上那个……”
      她说不下去了,把脸埋进膝盖,哭得浑身颤抖。
      时雨蹲下来,轻轻拍她的背。掌心下的身体瘦得硌手,像一具裹着皮的骨架。裴素衣的医者本能让她搭上阿沅的脉搏——脉象虚弱紊乱,但最让时雨心惊的,是那若有若无的滑脉。
      怀孕。至少四个月了。
      “阿沅姑娘,”时雨尽量让声音平静,“你……有身孕了?”
      阿沅的哭声停了。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时雨,许久,轻轻点头。
      “是谁的?”
      阿沅没有回答,只是把手放在小腹上,动作轻柔得像捧着易碎的瓷器。“他说,如果是男孩,就叫‘念川’。如果是女孩,就叫……‘时安’。”
      时雨的心脏狠狠一缩。
      念川。时安。
      一个念逝者如川,一个愿时世安宁。
      “是谢大人的孩子。”时雨说。
      不是疑问,是确认。
      阿沅闭上眼睛,泪水从睫毛间滚落。“去年上元节,他在永安河堤上巡视,我那时在堤下的粥棚施粥。夜里下雪,他过来讨碗热粥,我们就那么认识了。”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后来他常来,有时是查看堤防,有时就是……就是来看看我。他说,只有在我这儿,他不用想朝堂,不用想权谋,可以只是谢清晏。”
      时雨想起永宁三年的谢清晏。那时他刚入仕途,眼里还有光。她想起他说“为生民立命”时的认真,想起他在雨中分伞时的温柔。
      原来在他最艰难的日子里,有这样一处避风港。
      “他知道你怀孕了吗?”时雨问。
      “知道。”阿沅抚摸着小腹,“三个月前,他跪在我面前,说‘对不起,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我说‘那就不要’,他摇头,说‘要,一定要生下来。这是希望’。”
      希望。在明知自己必死的时候,留一个孩子作为希望。
      “他安排好了。”阿沅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信纸已经揉皱,“他给了我新的身份文牒,足够的银两,还有南下去岭南的路线。他说,岭南天高皇帝远,他的仇家手伸不到那里。等孩子出生,就隐姓埋名,好好活下去。”
      信上是谢清晏的字迹,时雨认得:
      “阿沅,见字如面。若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赴黄泉。莫悲,莫念,莫回头。带孩子南下,去岭南,那里有我的故交,会照应你们。给孩子取名‘念川’或‘时安’,告诉他/她,父亲是个……补堤人。”
      落款没有日期,只有一滴干涸的泪渍。
      “你为什么没走?”时雨问。
      阿沅笑了,笑容凄楚:“我走了三次。第一次走到城门口,听见百姓议论他下狱。第二次走到渡口,梦见他在牢里咳血。第三次……腊月十七那天,我已经出了城三十里,忽然心口剧痛,从马车上摔下来。那时我就知道,他死了。”
      母子连心。哪怕隔着高墙铁窗,死亡降临的那一刻,爱他的人依然能感知。
      “然后我回来了。”阿沅站起来,擦干眼泪,“我不能让他一个人躺在那冰冷的乱葬岗。我要守着他,直到孩子出生,直到……我能带他回家。”
      回家。回哪个家?谢府已被查封,九族尽诛,这世上已经没有谢清晏的家了。
      “阿沅姑娘,”时雨握住她的手,“你必须走。谢大人用命换你们母子的生路,你不能辜负。”
      “我知道。”阿沅看向窗外,“三日后有一支商队南下,我已经打点好了。只是……”她低头看着小腹,“只是我担心,这孩子活不到岭南。”
      时雨这才注意到,阿沅的裙摆上有淡淡的血渍。
      “你见红了?”
      “从知道他死讯那天开始。”阿沅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大夫说,是悲恸过度,胎气大动。开了安胎药,但我吃了没用。”
      时雨迅速检查。情况比她想的更糟:胎位不稳,母体极度虚弱,再加上连日悲恸,这孩子能保住的可能性不到三成。
      除非用猛药。
      她想起周显仁给的三颗药丸。白色的那颗是牵机解药,也许能化解阿沅体内因悲恸产生的毒素?但那是救命药,只有一颗……
      “我有办法。”时雨听见自己说,“但你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阿沅看着她:“裴医官,你为什么这么帮我们?你与谢大人……”
      “我欠他的。”时雨说,“欠他一个公道。”
      也欠他一场跨越千年的见证。
      时雨花了一整天为阿沅施针、配药。她动用了太医署最好的药材,甚至偷偷用了周显仁珍藏的百年山参。傍晚时分,阿沅的脉象终于稳定了些,沉沉睡去。
      时雨坐在床边,看着这个瘦弱的女子。阿沅睡梦中依然皱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护着小腹。烛光在她脸上跳跃,照亮眼角未干的泪痕。
      这就是谢清晏爱过的女子。
      不是世家千金,不是才女名妓,只是一个在灾民营地施粥的绣娘。她不懂朝堂权谋,不懂经世济民,但她懂他的孤独,懂他的理想,懂他补堤时手上磨出的血泡。
      也许对谢清晏来说,这就够了。
      窗外传来打更声。时雨起身,准备回太医署。她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阿沅,轻声说:
      “放心吧,他会知道的。千年之后,会有人记得他爱过你,记得你们有过一个孩子。”
      她推门出去,走进夜色。
      巷子里很暗,只有远处几户人家的窗户透出微弱的光。时雨刚走出几步,忽然感觉不对劲——太安静了。往常这个时候,巷子里总有孩子嬉闹、妇人闲聊的声音,但现在一片死寂。
      她加快脚步。
      巷口出现了几个人影,堵住了去路。黑色劲装,腰佩长刀,标准的王府侍卫打扮。为首的是个中年汉子,脸上有道刀疤,眼神阴鸷。
      “裴医官,”刀疤脸开口,“二殿下有请。”
      时雨后退一步:“我要回太医署复命。”
      “殿下说了,务必请您过去。”刀疤脸逼近,“关于谢清晏的事,殿下有些问题要请教。”
      跑。时雨的脑子里只有这个字。但她刚转身,就看见巷尾也出现了人影。前后夹击,无处可逃。
      “我跟你们走。”时雨说,“但别惊扰这户人家。”
      刀疤脸看了眼阿沅的屋子,冷笑:“一个绣娘,值得裴医官这么上心?”
      时雨心中一凛。他们知道阿沅。
      “请吧。”刀疤脸侧身。
      时雨被带上一辆没有标志的马车。车厢密闭,没有窗户,只有一盏小灯摇晃。她数着心跳,计算时间——大约走了两刻钟,马车停下。
      她被带进一座宅邸。不是气派的王府,而是一处看似普通的民宅,但守卫森严,五步一岗。穿过三重院落,她被领进一间书房。
      二皇子萧玦坐在书案后,正在看一幅地图。
      他比时雨想象的年轻,也……更疲惫。三十四岁的年纪,鬓角已见白发,眼下有深深的阴影。他抬起头看向时雨时,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裴医官,请坐。”
      时雨坐下,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
      萧玦放下地图,拿起桌上的一样东西——是那枚蜡丸,已经被打开,里面的绢帛摊在桌上。“认得这个吗?”
      时雨摇头。
      “谢清晏死前吞下的东西。”萧玦的手指敲击桌面,“里面是永宁四年江南炸堤案的证据。真凶是太子外祖家的管事,目的是淹没下游的铜矿,好让太子党独吞矿脉。”
      时雨保持沉默。
      “奇怪的是,”萧玦站起来,走到时雨面前,“谢清晏三年前就拿到了证据,却一直不拿出来。直到死前,才用这种方式……托付给我。”
      他俯身,盯着时雨的眼睛:“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时雨抬头与他对视:“殿下心里清楚。”
      萧玦笑了,笑意不达眼底。“他想让我用这个扳倒太子,却又怕我变成第二个太子。所以用这种方式提醒我:权力是把双刃剑,既能伤人,也能伤己。”
      聪明。时雨想。萧玦读懂了谢清晏的用意。
      “裴医官,”萧玦退回座位,“你昨夜去了乱葬岗。今天又见了谢清晏的相好——那个绣娘阿沅。你想做什么?替他复仇?还是替他……留后?”
      最后两个字说得很轻,却像惊雷炸响。
      时雨的手心渗出冷汗。“殿下既然知道,为何不阻止?”
      “我为什么要阻止?”萧玦反问,“谢清晏的孩子,也是我大魏的子民。只要他们安分守己,不惹是生非,活下来又有什么不好?”
      这话出乎时雨的意料。
      “你不恨谢清晏?”她问。
      “恨。”萧玦毫不犹豫,“恨他不知变通,恨他宁死不屈,恨他……让我显得像个小人。”他顿了顿,“但也敬他。敬他是条汉子,敬他至死不改初衷。”
      烛火噼啪作响。
      “裴医官,我找你,是想请你帮我做件事。”萧玦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书,“这是阿沅新的身份文牒,比谢清晏准备的更周全。还有通关路引,足以让她平安抵达岭南。”
      时雨接过文书,上面的名字是“柳氏”,丈夫是行商,病故,遗孀南下投亲。天衣无缝。
      “为什么?”时雨看着萧玦。
      “因为这是我欠谢清晏的。”萧玦望向窗外,“他用自己的命,给我上了一课。现在,我该付学费了。”
      时雨忽然想起观星台上那个孤独的身影。那个遥望刑场、眼神复杂的二皇子。也许他并不完全是史书里那个冷酷的政客。
      “还有这个。”萧玦又取出一枚玉佩,通体洁白,刻着祥云纹,“交给阿沅,就说……是孩子父亲的遗物。日后若有难处,持此玉佩到任何一家‘云来商号’,会有人相助。”
      时雨接过玉佩。触手温润,是上好的和田玉。
      “殿下,”她轻声问,“您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吗?”
      萧玦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他最终说,“但我会努力,不辜负……不辜负那些死在通往皇位路上的人。包括谢清晏。”
      这就够了。时雨想。没有人能保证成为明君,但至少,他记住了血的教训。
      “我会转交。”她起身行礼。
      “裴医官,”萧玦叫住她,“你该走了。太医署那边,我会打点。但出了帝都,我就护不了你了。太子党还在追查谢清晏的余党,你……好自为之。”
      时雨点头,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听见萧玦低声自语:
      “谢清晏,你赢了。你用一条命,换了一个可能……更好的未来。”
      声音很轻,很快消散在夜风里。
      时雨回到观音巷时,已是深夜。
      她没有惊动阿沅,只是把文书和玉佩从门缝塞进去,附上一张字条:
      “三日后辰时,城南渡口,有人接应。保重。”
      落款没有名字,只画了一支玉簪。
      做完这一切,她站在巷口,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破旧的木门。
      阿沅会活下来的。带着谢清晏的孩子,在岭南的山水间,开始新的生活。也许很多年后,那个叫念川或时安的孩子,会听母亲讲起父亲的故事——一个补堤人的故事。
      这就够了。
      时雨转身,走向太医署。腕上的红痕烫得惊人,圆环中心那一点缺口,只剩下针尖大小。
      第四次穿梭,即将到来。
      下一次,她会失去什么?
      不知道。
      但她已经准备好。
      因为谢清晏用生命告诉她的道理:有些路,明知艰难,也要走。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要为。
      这是补堤人的宿命。
      也是逆流者的选择。
      晨光熹微中,时雨抬起头,看向东方天际那一抹鱼肚白。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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