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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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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驯化的狮子扔回它原来的世界,会发生什么?是经历痛苦挣扎重新成为百兽之王,还是丧失捕食技能走向死亡?曾经有过相关报道指出,当存在人为干预和系统训练时,驯化的狮子重回野外存活概率会大幅度提高。”
“那长时间被驯化的人类呢?”
“当从规训的环境中脱离出来,所有的一切陌生,巨大的不适感产生不安和惶恐。对普通人来说,或许是最平凡的日常,循规蹈矩的一环。然而,征求命令,服从命令是大部分被驯化彻底的人们刻在骨子里的顺从。肖申克的救赎中花甲之年的Brooks,得知刑满释放时产生的反而是对未知和陌生外界的迷惘,与旁人为他欣喜的情绪截然不同。如同Red所说的,‘这些墙很有趣。刚入狱的时候,你痛恨周围的高墙;慢慢地,你习惯了生活在其中,最终你会发现自己不得不依靠它而生存。这就叫体制化。’驯化的人重获自由,却本能的对改变产生了害怕和不安。电影镜头中种种迹象都体现了Brooks身陷囹圄,无所适从.....”
十月末,城市下起了今年冬天第一场雪。
教室暖气开得很足,阻挡了外面的寒气,玻璃上渐渐凝结水汽,薄薄的一层白雾朦胧了外界景色。
今天早晨的气温格外冷,教室不再座无虚席。最后一排,坐着一名男人,年龄与在座其余人不相仿,他穿着黑色T恤,身旁椅靠上耷着一件皮衣,长腿几乎无法安放在课桌下,直愣愣地翘起挡住了半条过道。
何英如大剌剌地坐在靠窗,双手闲适地插在口袋,手机被随意扔在桌上,忖度般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讲台前的男人身上。
娓娓道来的故事,时而踱步的姿态,投影幕布切换的光线,忽明忽昧。
“刑满释放人员的心理问题一直是个严肃且持续进行中的话题。监狱生活基本一成不变,而外界社会却是瞬息万变。重获自由、回归正常社会,被驯化的他们会陷入心理困境。环境的变化、身份的改变、心灵的归属,种种的一切都让他们走得万般艰难和惶恐。或许会有人觉得,他们毕竟犯过罪,为什么要花费精力去关注他们释放后的心理问题,就让他们自身自灭不好吗?他们曾经是怎样的人我不想去评判,但从社会层面来思考,他们是组成社会的元素之一,他们的心理问题也同样是社会稳定的一环,渺小却重要......”
课桌上留着一支被遗忘的水笔,何英如伸手勾过,手腕搁在桌上,水笔被拿捏起来在指间灵活的转圈,耳边仍然响起台下男人的话语,眼里闪过若有所思的微光。
桌面突然微微抖动,手机屏幕亮起。
何英如看了眼上面显示的名字,视线游离,脑海中的思绪快速闪过,似乎没有捕捉到什么需要他接这个电话的必要。
对他而言,每年的今天都是比较特殊的日子,他手下的人多少也知道,但今年更为不一样一些,正好是第十年。局里一切事宜在领导的首肯下被暂时安排给了相应的人去应对,而且,最近确实也没有出现需要紧急处理的重大案件,前段时间的案子不是已经趋近结案,就是线索基本明晰。
他依旧转着水笔,等电话挂断了,一条短信紧随而来。
“老大,你在哪里?”
何英如稍稍算了下时间,手指快速敲打,“外头,下午回。有事?”
“不算急事,前两天那个案子问出了些新眉目,具体细节等你回来再说。”
一星期前,市中心一家夜店死了两个人,吸|毒过量,毒|品来源目前还未查到,但有几条线索能够让他们追查下去。这些天,他们基本锁定在一家私人化的会所上,行使会员制的管理方式,保密措施做得非常好,店内有监控,但大多都避开了关键地方且环境幽暗隐秘,排查起来难度很高。而且,目前掌握的证据不足以批下搜查令,他们没有合法合理的手续进入这家会所,这条线索算是僵化了,只能找寻其他突破口。
“知知,那个是不是你哥哥啊?”
何英知疑惑地提起尾音,顺着身边伙伴的目光往后看去,那顶着一头凌乱棕色卷毛的脑袋,目光直勾勾盯着她们老师的男人,不是她那个傻大个哥哥,还能是哪位?
“什么鬼,他怎么直接进教室还听起课了?”何英知猛地转回头,嘴角微微抽搐,水笔在笔记本上下意识地轻点,一副拿他毫无办法的样子。
“你哥那副派头好像来视察的领导,要是身边再跟几个人,就更像模像样了。”
“像个屁嘞。人家电视剧里的警察都是一身正气凌然,他却像个地痞流氓似的没个正经,要我说,还真不知道他怎么当上大队长的。”
女生噗嗤一笑乐了,肘子捣捣何英知,嬉笑打趣道,“哎哟。现在又不在办案,绷那么紧干什么。再说了,你哥那么帅,要真捯饬捯饬,也是个风流倜傥的流氓,俗称坏男人。”
何英知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颇为嫌弃的架势。
下课铃声在氤氲的热气中响起。
学生们整理课本,或塞进书包或抱在怀里,有说有笑地纷纷往教室外涌去。何英如坐在原地,搭在膝盖上的左脚闲适地上下晃动,等学生走得都差不多时,他食指勾过皮衣,手腕懒散地搭在肩膀,衣服随着步伐在背后摇晃。
何英知告别朋友,快步走到何英如面前,往他面前一杵,叉着腰蹙起眉头,想要质问却碍于地点不对,她压低声音,“哥。不是说了让你直接车里等我吗?”
“教室暖和。”何英如淡淡一笑,大力揉上何英知的脑袋,侧身从她旁边越过,径直走向讲台前。
“哥?”何英知眼疾手快的拉住她哥,心里生出一股直觉,他并不准备离开教室。
“我有点事要和你老师聊一下,你先去车里等我。”话音刚落,黑色裹挟着一道银色从空中划过,落在她手心,“车停在老地方。”
声音低沉藏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何英知怔在原地,看着她哥边把衣服搭在左手肘上,边越来越靠近叶老师。
叶环生照例收拾着使用过的设备,把课件收拢在一起,往桌上轻轻一敲,横七竖八的纸头没敲几下便都收回了自己的棱角。他矮身关上设备开关,再直起身时,阴影从前方笼罩过来。
“叶教授,你好。”
叶环生抬眼向上看去,面前的男人比他高出小半个头,微卷的头发被拢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眉眼间带着常人没有的锐利,仿佛能够洞察人心般的带来一种无形的威慑感。
“请问你是?”叶环生淡淡瞥过停留在半空中的手,浅浅扯起嘴角礼貌问道。
“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何英如,何英知的哥哥。”
“有事吗?”
“我听了叶教授刚才授课的内容觉得非常有意思。”何英如不以为然地收回未被接受的右手,衣服往讲台上一放,绕过长桌踱步到叶环生身侧,一手撑在桌上,堪堪挡住他的去路,“不会评判罪犯曾经是怎么样的人。立场中立客观、胸襟宽广,不愧是做学术研究的人。”
“谬赞了。”叶环生稍稍向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低头不动声色地整了整眼镜,笑容疏离却得体。
“我妹妹一直和我说想加入叶教授的课题研究,但无奈优秀的人实在太多,竞争压力太大,她都挤不上。”
“想参加课题研究是件好事,学校有不少优秀的课题,她都可以去了解考虑的。但是,我手上的确实不太适宜她选择,一是专业性比较强,二是强度大、时间占用多。”
“刑满释放人员的心理问题,是叶教授的课题之一吗?”
“有涉及。”
“叶教授,有个问题我很好奇。你觉得那些服完刑的罪犯回到社会能变回普通人吗?”
“因人而异。但我认为大多数是可以的。只要有社会的善意引导和家人的良性陪伴,终究是能再次融入社会并成为一名普通人。”
“那如果没有前提条件呢?”何英如直勾勾地盯着叶环生,仿佛要穿透那副呆板的眼镜看进他内心,引出他真实的想法。
叶环生摸着自己的后脖颈,头发从耳旁滑落,遮挡住了他眼里的神色,他耸了耸肩,无奈地说道,“我目前的研究建立在这些前提条件上。”
“真可惜。”何英如手指轻点台面,视线望向他身后的窗户,不知是谁在沾满水汽的玻璃上肆意涂抹,诡谲怪诞,映上刺眼的白色,宛如吊丧的魂魄游离在人间,充满恶意地通过这一抹洞口凝视着他们。
“叶教授年纪轻轻已经是副教授了,真是前途无量啊,你的父母一定以你为荣吧。”
叶环生一时没有回答,浅淡的眸子无情无感地注视着他,何英如仿佛只是随口说句恭维话,神情坦荡,唇角勾笑,眼里含笑,并无其他深意。他却隐隐觉得这人并非表现的那样,只是单纯地和他闲聊几句,或作为学生家长,或作为好奇学校课题的普通社会人员。
叶环生嘴唇微动,刚想开口说什么。
“哥!!”
突兀、急促的喊叫从门口传来,瞬间打断了他们之间无声的“对峙”。
何英知疾步跑来,横冲直撞地掀起短促风浪,她抓住何英如的手臂,表情扭曲眼神微带威慑,转过头神色陡然一变,温柔地笑着,“叶老师,我哥这人多半是职业病犯了,他要是问了什么奇怪的问题你别见怪。”
何英如斜睨了她一眼,宛如看傻子般,大力抽回手臂,拿起桌上的外套,双手插兜,再次挂上最初的神色,叶环生察觉到了何英如细微的变化,继而琢磨着刚才的话,低头问道,“职业病?”
何英知“嗯”了声,“我哥是警察,只要有问题都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叶环生抬头,四目相对,何英如同样在看他,神色未变,从容不迫,嘴角勾笑。他笑了笑,递出右手,停滞在半空,“幸会,何警官。”
“彼此彼此,叶教授。”何英如倨傲地抬起下巴,丝毫没有握手的打算,仿佛打定主意有些仇不能隔夜,能报就得立刻马上报上一报。
叶环生微微挑眉,收回举得有些酸了的手,压在课件上,仿佛无事发生。
何英知感受到了这两人之间隐藏的火药味,忙不迭地再次抓住她哥的手往门外拖去,边拖边匆忙告别,“叶老师,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何英如背脊挺直,秀拔的身量和健硕的体格,即使背影也萦绕着逼人的气场,短靴落地发出不轻不重地哐当声,走出教室的身影即将隐入门框后的瞬间,他侧过脸陡然看向叶环生,嘴角轻轻扯起,洋溢着笑容,眼里迸射出意味深长的微光,转瞬即逝,仿佛是一瞬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