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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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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说了,让你在车里等着?”何英如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支在窗框上。
何英知把书包往后排一丢,充耳不闻,一身轻地凑近驾驶座,挂满打听八卦的大脸陡然出现在何英如眼里,她手指不停绞在一起又分离,“哥!你和叶老师聊了什么啊?”
“随便聊聊。”何英如目视前方,缓缓踩下刹车,车辆停在白线后,“一直听你说想报他的课题,了解一下情况。”
何英知捧住自己的小心脏,一脸感动,“居然是为了我嘛,哥,你可真是个好哥哥。怎么样?叶老师怎么说?”
透露着没出息的眼睛上下瞟着她,然后再次落在前面的红灯上,冷哼了声,“别想了,没戏。”
“啊?”
“要是只是想做课题,我打听过了,校内不少老师手上有挺多适合你的课题;要是是冲着他这个人去的,我建议你,修完这门课就到此结束。你一个审计专业的没必要修太多心理学课程吧。”何英如正色,眼底映出红色的倒计时,手指随着时间变化轻点方向盘,唇角下压,“何英知,我没和你开玩笑。叶环生,你最好别太靠近他。”
“啊?为什么啊!!”何英知愤愤不平地抽回身,挨靠着门框,“叶老师他人很好,我们上次......”
絮絮叨叨的声音不断在车厢内响起,每句话都在细数着叶环生优秀的教学生涯和平易近人的形象,仿佛这些堆叠出来的话语能够说服她哥,至少能把叶环生在他脑海里的模样掰掰直。
何英如不以为然地轻笑,斜睨了她一眼,并不过多解释,“你也是成年人了,这只是我的建议,你愿意听就听,不愿意也没大碍。”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颓离感让何英知不想再说什么了,因为看到他现在这副模样,她才想起来,她哥有多轴,很多他认定的事情旁人再费多少口舌也没有用。
当然了,一锤定音的事情也会有小概率发生变化的可能,只有当他自己想要发生改变。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开口说话,安静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他们到达目的地。
烈士陵园
庄重肃穆,棵棵松树挺拔矗立,微风吹拂,树叶簌簌发响。
兄妹两人踏上青石板路,沿着小路,走过一座又一座墓碑,鲜红色名字和黑白的生前照不断映入眼帘,拐过两三个转角,他们停下了步伐。
薄雪从墓碑表面被粗糙抹去,在下面化成了一小洼积水,又被细雪掩埋。一束白黄的百合摆在上面,花茎碧绿笔直,花瓣上还挂着露水,淡雅的清香随着风浪飘了过来。石碑中那位黑白面孔的男子嘴角含笑,受岁月侵蚀的眼睛却如刀子般尖锐,仿佛多看几眼就会深深扎入灵魂,所有情绪无处躲藏。
走近了才发现,前面的香炉里还插着燃烧了近一半的香烟,细微烟雾隐藏在灰白的天空下,若影若现,蜿蜒而上;香炉旁放了一个小小的酒盅,里面液体清澈透底,细细一闻,是醇厚的酱香白酒。
百合花、中华烟、酱香酒都是他爸生前最喜欢的东西。
看来是有熟人来拜访过了,何英如心想,多半是他爸以前的战友。
十年前,他爸作为刑侦支队总队长,亲自带队调查一起恶性、毒|品谋杀的案件,由于毒|品体量巨大且涉及死亡人员多达数人,社会影响恶劣,队里立马成立了专案小组,他爸顶着市局巨大压力,在立下72小时破案的将军令后,和手下人员不分昼夜奔波在各处线索和相关人员排查审讯中。然而,在案件即将有眉目,且已经排查到两名核心嫌疑人时,最为关键的一场行动在巨大的爆炸中,变为废墟。
嫌疑人死了,线索断了,数名队员包括总队长葬身火海。
然而,这起案件却在爆炸后的一周内迅速盖棺定论。
或许这两名嫌疑人实则早已被确认为是此次案件的罪犯,又或许是迫于社会舆论的压力......
市局领导痛心疾首发布通告与??讣告,面对媒体他们统一官方说辞——刑侦支队总队长,数名刑侦支队队员及特警大队队员在此次抓捕行动中,他们与穷凶极恶的嫌疑人们殊死搏斗,然而最终嫌疑人因被逼得走投无路而引爆隐藏在身上的炸弹,选择与警方同归于尽......
所有牺牲的人员加官晋爵,他爸甚至被破例葬进了烈士陵园,栖息在他奉献了一辈子的荣耀之所。
与案件相关的书面材料被快速整理完毕,继而装订成卷宗尘封进入档案室,变为冷冰冰的一组数字。
但是,在如此悲痛的氛围中,有几个过于刺耳的质疑声音从角落冒出,可还未蔓延就被斩断掐灭了。
“先行的特警大队是否有仔细排查?现场行动部署是否存在问题?炸弹真的是在嫌疑犯身上吗?为什么狙击手没能在第一时间击毙罪犯?即使因行动牺牲了,可他们真的配得上这身荣耀吗?”
十年过去,曾经存在的质疑声,现在也早已被埋进了厚重的泥土之下,风吹雨打被掩盖得严严实实。
死者为大。
何英如蹲下身,手里的打火机被擦开火,温热的橙红色再次点上快被小雪熄灭的香烟头,嗤的一声烟丝燃烧氤氲白雾再次融入灰白的天空。他定定看着他爸的照片,手掌虚虚拢在香烟上头。
半湿的枯叶在踩踏下发出阵阵声响,伴随着突兀的咚咚声,身后有一道奇怪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英如?”
手里提溜着一个挂着毛巾铁桶的头发斑白的男人,拄着拐杖从远处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粗旷的面孔正笑意溢满地望着他们。
“......李伯伯?”
待那人走近了些,何英如才看清模样,迅速站起身走上前接过男人手上的铁桶,又回头挥手示意何英知过来,含笑介绍道,“这位是李洪,李伯伯,是爸当年队里非常重要的成员之一。”
“李伯伯好。”
“这是英知吧。”李洪拍了拍何英知的肩膀,“都长这么大了啊!上次见你你还在上小学呢,真是一眨眼啊。”
“她现在可已经是大学生了。”
“也是啊,算算时间确实是已经到了上大学的年纪了。”李洪失神地一笑,眼里闪过难以琢磨的色彩,他抬头看向何英如,“那你呢?现在在哪里高就啊?”
“南阳分局,刑侦支队。”
拐杖猛地向前划出一寸,露出隐藏在白雪下的泥灰色地面,李洪垂下眼帘,视线落在何英如身后的墓碑上,笑容难以察觉地变得有些僵硬,“不错不错,真是有出息啊!”
何英如不动声色地扫过拐杖,把铁桶递给何英知并岔开她让她去墓园门口的小卖部里买束香。等何英知不情不愿地走远后,何英如才再次开口,“李伯伯,当年你对我说......”
李伯抬手制止他说下去,“英如,有句话在我心底压得太久了,今天在这里遇见你们,也终于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说出口。和你爸当年的那场行动,无论是否真的存在疑点,你们受到的打击肯定比我这个旁人要大得多,可我却完全没有顾及到你们情绪......那些口不择言的冲动话,对你妈和你们造成的巨大伤害,我真的非常后悔。这些年我也一直很想当面对你们说声对不起,可后来我发现你们已经搬家了,而且电话也打不通,再加上没多久我工作上也出现了些问题,等所有的都安定下来时,已经彻底没了你们的音讯。英如,你妈,嫂子她还好吗?如果可以的话,这些话我还是想当面对她说。”
何英如微微错开视线,白雪飘落在他们之间,出口的话语似乎都沾染了湿冷的寒意,“我妈她,在我爸出事的第二年也过世了。”
“怎,怎么会?是我,都怪我!都是我那些不过脑子的混账话,我怎么有脸去见我的队长啊!”
“不是的,李伯。我妈是因为意外,交通事故去世的。”何英如按在那止不住颤抖的枯老的手上,安抚道,“不是你的错。”
“你们这些年......”
短短一年,何家的变故实在是太多了,父母接连离去,要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去接受?何队长出事那年,何英如也不过是个刚从高中毕业甚至还差几个月才成年的大学生。留下一个才上初中的妹妹,他几乎能想象到刚开始的几年,这对兄妹的生活会有多艰难,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所有的重担都落在了他一人身上。
“已经没事了。”何英如避重就轻岔开话题,远处的树尖都隐入了缥缈的白雾后,雨雪渐渐大了,睫毛上挂上了层淡薄水汽,他眨了眨眼,潮湿得似乎都朦胧了目光,“李伯,你这条腿难道和你刚才说工作上出问题有关?”
李洪比他爸小上近十岁,现在算来也不过才四十出头,身体似乎却大不如前,至少以他现在的年纪不该拄上拐杖。当年他爸刚去世时,他曾在葬礼后拉着她妈神神叨叨地说了些不着调甚至有些惊诡的言论,无外乎是他认为行动是存在疑点的,但他当时的话颠三倒四也没有个清楚的逻辑,所以,在他们听来,他根本是在质疑他队长行动部署和决策,这让刚痛失亲人的他们几乎是失去了理智,口不择言地呵斥了他。
然而,等何英如冷静下来,仔细思考李洪说的话时,却产生了不一样的想法。
首先,李洪这个人正义感很强且非常崇拜他爸;其次,这次行动对牺牲的队员的追授荣誉似乎有着微妙的不同,过于安抚。他那段话与其说是在质疑他爸的部署安排,不如说是在怀疑这次行动有难以解释的猫腻。
如果嫌疑犯身上真的绑着炸弹,他们完全可以用这个来和警方谈判甚至谋取更现实的利益,为什么会不择手段地选择同归于尽?
何英如后来有查到这栋废弃楼的布局图,他发现有几处非常不错的狙击位置,如果他们曾经真的有十成的把握已经确定嫌疑犯就是罪犯的话,为什么没有在发现嫌疑犯用炸弹威胁时找寻机会直接击毙而是让他们拖延到最差的结果?
“啊,一次任务,被炸裂的铁片割伤了大腿,比较严重。”李洪敲了敲酸痛的左腿,“这天气一潮湿就止不住地犯疼,站也站不住。支队确实待不了了,但我还是想留在这里,所以被组织安排进了派出所,做些清闲的活儿。”
“李伯。”
何英如低下头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略显犀利地抬眸直视李洪,“你当年说的那些话,真的,只是冲动话吗?”
李洪怔愣在原地,拐杖不动声色地拄在身前,支撑自己全身力气似的被两只手齐齐握住,指骨泛起青白,难说是天冷冻的还是用力握的,“当年年轻气盛,有些话虽说是真心的,但确实没过大脑。”
“英如,你现在也是刑侦支队的一员了。你应该知道所有的事情都需要证据辅佐,不然就是纸上谈兵一场空。”
“......我明白了,李伯。”
......
艳红的绒毯直铺地面向远处延伸,金色妆点了暗色墙面,昏黄吊灯洒下暧昧奢华的光晕。
走廊宽敞安静,脚步声被绒毯完全吸去了,左手边的包厢大门紧闭,隔音材质隔断了里间的任何声音。
两道身影从远处昏黑中显现,沈铎臣穿着一套铅灰色西服,缎红的领带仿佛舔舐了血液似的艳丽,钩绣着如晕染开的墨色暗线,张扬桀骜。
“小沈总,包间都安排好了。”中年模样的男人微微佝偻着背跟在沈铎臣后面,脸上堆着隐晦的讨好和谄媚笑容。
“嗯。”沈铎臣瞥了眼手机,转头对经理吩咐道,“人快到了。都按照老规矩来。”
“好的,小沈总。”
沈铎臣勾唇一笑,双手插进裤兜,大步往走廊尽头的包厢走去。
“砰!”
前方包厢的大门被猛地推开,甚至门拴在带着阻力的情况下都堪堪撞上墙壁。下一秒,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伴随响彻走廊的朋克音乐向他们跑来,是个非常年轻的男生,单看面容似乎是个刚进大学的青涩仔,裁剪精良的衣服被套在他身上,仿佛偷穿衣服的小大人,看着异常别扭。领口开得很大,露出白皙的脖颈和凹陷的锁骨。他一脚轻一脚重虚浮地往前迈着,边走边摘下脸上的眼镜,望来的眼睛失神迷离仿佛蒙了一层雾,面颊的红色甚至蔓延到了耳廓,嘴唇湿润绯红。
沈铎臣微微眯起双眼,男孩擦身而过时似乎脚下一软,整个人就往沈铎臣那边栽去,空气从男孩指间穿过,膝盖重重敲在地毯上,好在他右手还有点力堪堪撑住了墙,才没失去仪态地整个人趴在地上。
进入会所的人,只要是从这层楼的包厢里出来的,那都是贵客,不管在外是什么身份,在这里就是他们的“上帝”。
“哎呀呀。您还好吧?”经理本就是人精,侍奉人驾轻就熟,然而孰轻孰重他当然知道,一个眼神过去走廊尽头的人就小跑着过来,连忙从经理手中接过人,往前搀扶着过去,“前面就是洗手间,我扶您过去吧。”
即使有厚重绒毯,那一摔可不轻,他的膝盖瞬间红了一大块。在沈铎臣视线中,男孩始终低着头,脖子连着胸膛都泛起粉红,嘴唇被微微咬着,似乎是觉得丢脸又或者有着别的难以言说的理由。
经理见沈铎臣的视线从男孩身上剥离下来后又转移到了缓缓闭合的包厢,很接领子地立马耳语道,“那间包厢是游公子组的局。”
沈铎臣趁大门关闭前,快速侧目瞟了一眼,缝隙中的场景让他不动声色地笑了,难以琢磨的微光在眼底迅速划过,似乎正在酝酿着什么好玩的算计,表情满是玩味。
包厢里,或坐或躺着八九个男男女女,桌上摆放着寻常的酒水和娱乐的小物件。昏黄的灯光堪堪照亮门口一隅,数不清的褶皱纸管、残留细微白粉、数个金属钢管分别散落在这些人身旁,淡淡的独特气味隐隐传出,他们脸上的神情隐没在昏黑中,然而水色般的眼睛微眯着,餍足的光几乎能溢出来。
游桐西坐在沙发中间,左右拥抱,明明是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却仿佛被什么侵害了似的,在大理石长台反射出的微光照映下,脸色隐隐发黄眼底发青,一副好似快精尽人亡的模样,孔雀蓝高定衬衫懒散地套在身上,只扣了两三粒纽扣,大片皮肤裸露在外,袖口被撩至上臂,肘弯处隐隐有几道青红印记。
还未等再看出些什么,大门已经彻底关闭了。
沈铎臣并未停留,缓步越过包厢往前走去,无聊似的转玩着指间银色指环。吊灯光线从他头顶洒落,手掌抚上墙上凸出的浮雕,随即又意味深长地拍上经理的肩膀,“游公子可是会所不可多得的客人。”
“是的是的。”
“所以,他带来的每一个人你都得好好招待,仔细招待,包括刚才跑出去的那个男孩。”沈铎臣捏住他的肩膀微微施力,“你懂吧。”
经理背脊瞬间冒出冷汗,浑身汗毛一秒钟倒竖,他忙不迭地低头应和道,嘴角的笑容都被扯得有些扭曲,“懂得懂得!小沈总,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