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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养虎为患 ...

  •   将近正午,日头才懒洋洋地拨开厚厚的云絮,把一点稀薄的暖意,吝啬地洒向被雪覆盖的院落。昨夜的雪下得凶,此刻寒气仍咬骨蚀髓,任那点日光如何努力,也化不开天地间一片僵冷。

      苏晏笙的书房里,炭盆烧得正旺。他披着厚重的银狐裘,手中执笔,正批阅一份奏折。指尖依旧苍白,不见多少血色。

      轻轻的叩门声就在这时响起。

      “进。”他没抬头。

      门外传来小厮恭敬的声音:“王爷,京兆府来人了。”

      笔尖几不可察地一顿。苏晏笙心下有些意外,移交李铮去刑部大牢的时辰未到,此刻来人,为的什么?他朝侍立一旁的步夜铃递了个眼色。

      步夜铃会意,无声地走到门边,低声与外面交谈几句。再转身时,那张万年寒冰似的脸上,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王爷,京兆府来问,魏客一至今未去点卯,可是王府这边另有安排?”

      苏晏笙这才从奏折上抬起眼,眸色清淡如水:“所以,魏客一人呢?”

      “不知。”步夜铃答得干脆,“已派人去他房中看了。”

      苏晏笙点了点头,不再言语,重新垂眸看向面前的公文,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笔尖划过纸面,沙沙轻响,衬得书房里愈发寂静。

      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

      步夜铃立在原地,嘴唇微动,像是憋了半晌,才沉声开口:“王爷,您当真要一直留着那魏客一?”

      苏晏笙笔下未停,语气平淡无波:“那你近来,可察觉他有何异常?”

      “目前……没有。”步夜铃如实道。

      “此人能力不俗,心思也细,只是路数古怪,难辨深浅。”苏晏笙慢条斯理地说,“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总比丢在外头,不知何时会惹出什么祸事,来得稳妥。”

      步夜铃眉头微蹙,显然并未尽然放心:“若他真是包藏祸心,留在府中,岂非养虎为患?”

      苏晏笙终于搁下笔,拿起手边温着的茶盏,浅浅抿了一口。蒸腾的热气氤氲了他过于苍白的脸。“那日李铮旧部劫狱,我故意将大半护卫调开,只留他与我在一处。若他真有异心,那时便是最好的时机。”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意思却已明了。

      “可您将他安排进京兆府,就不怕他借机行事?或是暗中查探不该查的东西?万一他先前显露验尸之能,便是为了今日能顺理成章进入京兆府呢?”步夜铃将心中疑虑一股脑倒出。

      “这你不必忧心。”苏晏笙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讽非讽,似了然未了然,“京兆府里,自有眼睛替本王看着他。”

      步夜铃默然。他知道王爷布局,向来深远如棋,走一步看十步。他转而问道:“那……那个沈乐栖呢?”

      “她?”苏晏笙眸光微微一闪,“此人底细目前确实是不知,但我留下她,是觉得她可能与十年前的一桩旧案有关,十年前……这个时间有点太巧了。”

      “王爷是指……癸王的案子?”

      “你去仔细查查,沈乐栖师承何人,以及……在她进玄甲卫之前,所有能挖出来的过往。”

      “是。”步夜铃刚领命,门外又有小厮走近低报。他侧耳听完,回身禀道:“王爷,下人来报,魏客一……方才起身,此刻已在去京兆府的路上了。”

      苏晏笙闻言,抬眸望了望窗外已近中天的日头,又瞥了一眼角落铜漏,眉梢轻轻一挑,语气里难得渗入一丝意味难明的诧异:“方才起身?”

      与此同时,这场小小风波的源头,魏客一同志,正经历着他穿越以来最堪称社死的一幕。

      他昨夜睡得并不踏实,这古代的硬板床硌得人浑身难受,心里又装着事,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半边身子悬了空。恰在此时,一阵不算急促的敲门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他昏沉的意识边缘,将他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彻底掀翻。

      “哎哟——我靠!”

      一声闷响,伴着短促的惊呼,他整个人结结实实从床沿滚落,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鼻子首当其冲,撞了个酸爽透顶,一股热流立刻汹涌而出。

      小厮推门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幅光景:魏客一四仰八叉瘫在地上,一手死死捂着鼻子,鲜红的血从指缝里汩汩往外冒,眼角还挤着两滴疼出来的泪花,那模样,狼狈得能让人脚趾抠地。

      空气安静了一瞬。

      魏客一只觉脸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恨不得当场用脚趾给这地板抠出个三室一厅钻进去。他手忙脚乱地翻身坐起,赶紧仰起头,用手指死死压住鼻翼两侧。

      首先让我感谢现代医学常识,在这个寸纸寸金的地方有办法给自己止血,其次……丢人!丢大人了!

      “那个兄弟,天,天干物燥。”这属实是没话找话了,还他妈不如不说呢,从床上滚下来很丢人吗?!

      那小厮也是个机灵的,愣神之后赶忙递上一块干净布巾,眼神里压着笑,语气倒是恭敬:“魏、魏先生,您没事吧?京兆府那边来人问了,您今日……可是身体不适?”

      魏客一边捂着鼻子,一边闷声瓮气地问:“现在啥时辰了?”

      “快正午了。”

      “正午?!”魏客一眼前一黑。这破地方,连个闹钟都没有,太耽误事了!他胡乱拿布巾擦了把脸,也顾不上鼻子还一抽一抽地疼,胡乱套上外袍,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房门。

      一出门,凛冽的寒气劈头盖脸砸来,激得他一个巨大的哆嗦。昨夜那场大雪,给整个世界都糊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棉被。就这天气他刚刚搁那说天干物燥?他咋不说小心火烛呢?

      王府内有仆役扫出小道,尚且能走;可一出侧门,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积雪没过了脚踝,深一脚浅一脚,走得那叫一个艰辛。风还贼,专往脖颈衣缝里钻。魏客一裹紧了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棉袍,心里骂完自己又把这见鬼的古代天气骂了一百八十遍。

      风雪像一头失了控的巨兽,在长安城的街巷间横冲直撞。等魏客一顶着一身冰碴,深一脚浅一脚、几乎连滚爬地挪到京兆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前时,他觉得自己已经不算是个人了,倒像是刚从冰河里捞上来的一截木头,魂儿都冻得飘出去一半。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架,手脚早没了知觉,唯有胸口那一点被寒气刺得生疼的起伏,还证明他是个活物。

      衙门里的同僚们瞧见他,那眼神,个个都像带了钩子——好奇的,探究的,更多的是那种“哟呵,这位爷背景硬啊,这辰光才来”的意味深长。

      气还没喘匀,几个自认为混熟了的衙役、书吏就围了上来,话里话外开始套“将军笑亡”案的细节。

      这个凑近了,压低声音:“魏兄弟,听说赵将军走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真的假的?瘆人不?”

      那个挤眉弄眼:“是不是用了什么宫闱秘药?给哥几个透个底儿呗?”

      魏客一一个头两个大。作为一名根正苗红的现代法医,保密条例几乎刻进了DNA里。他能怎么说?难道跟他们掰扯协同毒性、真菌孢子、银壶夹层加热析出原理?他只能挤出职业假笑,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诌:“诸位,诸位!抬爱了,实在是……天机不可泄露啊。”他抱拳拱手,把王爷这尊大佛稳稳当当地请了出来,“王爷严令,案情细节,不得外传,违者……嘿嘿,小弟我可吃罪不起。”

      “其实就是……嗯,一种罕见的山里毒蘑菇,误食了,对,纯属误食!那蘑菇长得平平无奇,毒性却霸道,能致人幻笑而亡……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我总不能在这儿开个案情分析大会吧?他心里白眼翻上了天,把能想到的神仙谱系都拉出来当了一遍挡箭牌。

      好不容易摆脱这群热情过度的八卦同僚,顶头上司京兆尹身边的亲随就来了,面无表情地一拱手:“魏先生,大人有请。”

      值房里暖如春煦,上好的银霜炭在兽首铜炉里烧得通红。胖墩墩的京兆尹大人端着青瓷盖碗,用碗盖徐徐撇着浮沫,官袍穿得一丝不苟。他先是用一种抑扬顿挫的官腔,不轻不重把他夸了一通,什么“年轻有为”、“心思缜密”、“不愧是王爷赏识之人”,什么“少年老成,堪当大用”最后总要落到“不愧是王爷慧眼识珠,安排来我这儿历练的青年才俊”。

      魏客一垂手听着,膝盖在冷硬的地砖上跪得生疼,骨缝里都冒着酸气,脸上还得维持着恭敬感激的笑。

      然后京兆尹话锋像抹了油的圆石头,轻轻巧巧地一转:“魏客一啊,你虽算是王爷的人,可既然在本官这京兆府办差,便是本官的下属。此番破获将军奇案,你居功甚伟,本官向来赏罚分明,最是体恤下属。说罢,可有什么想要的奖赏?但凡不过分,本官都可为你斟酌。”

      奖赏?!

      魏客一本来跪的膝盖骨突突的疼,听到这眼睛倏地亮了,几乎是脱口而出:“能加俸禄吗?”

      话音落下,值房里有一刹那的寂静,只听得见炭火“噼啪”一声轻响。

      京兆尹那胖脸上和煦如春风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了,嘴角还上扬着,眼神却已凉了下来,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久经官场老油条的鄙夷,那意思再清楚不过: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满身铜臭,俗不可耐!

      魏客一心里“咯噔”一下:坏了,要钱要得太直白,这老油条不会觉得我钻钱眼了吧?

      他赶紧扯出个憨厚无比的笑容,找补道:“大人恕罪!小人方才说笑呢,玩笑话!能为大人分忧是小人的福气,岂敢讨赏?若大人体恤……让小人歇两天,缓缓神就成。”

      果然,京兆尹闻言,脸上瞬间多云转晴,那丝鄙夷化作了“孺子尚可教化”的宽容。

      他捋着下巴上那几根稀疏的胡须,笑得一脸慈祥敦厚,仿佛刚才闪过冷光的不是他的眼睛:“嗯,不慕荣利,踏实本分,只求尽心办事,不错,不错!本官果然没看错人!”

      他大手一挥,显出十足的慷慨,“既然如此,便准你三日休沐,好好将养身体。从今日算起,三日之后,记得准时回府点卯。”

      “多谢大人体恤!大人恩德,小人没齿难忘!”魏客一脸上的笑容灿烂得能开出花来,声音里灌满了感激涕零。心里却早已万马奔腾,唾沫横飞:今天都他妈晌午了!你还给我算一天?资本家见了你都流泪!周扒皮听了你的话都得递烟拜师!

      ……虽然我早上也没来吧……

      但这并不能平息他内心奔腾的草泥马。他憋着一肚子无法在任何一个频道播出的辛辣脏话,脚步虚浮地穿过依旧回荡着低语和打量目光的公廨长廊,走到了空旷无人的府衙院子里。

      冰冷的风夹着雪沫,立刻卷走了身上最后一丝暖意。天地间一片灰白,积雪覆盖着院中的石板路和枯败的枝桠,天空是沉沉的一块铅,低得仿佛要压到屋檐。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严寒中化作一团迅速消散的白雾。

      “得,放假了。虽然是个缺斤短两、打折处理的假期。”他搓了搓冻得发木、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心里开始盘算这偷工减料的三天该怎么熬。是缩回王府安排的那间冷冰冰的小厢房里挺尸,任凭发霉?还是想办法,看看能不能用他脑子里那点可怜的现代知识,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搞点微不足道的小钱?

      风雪似乎更密了些,簌簌地落着,很快在他肩头又覆上一层薄白。身上那件单薄的公服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将他独自立在茫茫雪院中的身影,衬得愈发渺小、孤零,与这恢弘又森严的古老官衙格格不入,仿佛一片随时会被寒风卷走的枯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养虎为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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