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朱红土与玉牡丹(修订版) ...
-
头痛是消停了,可浑身的酸麻感却从四肢百骸泛了起来。
步夜铃在前方领路,别院很大,亭台楼阁,曲径通幽,看得出主人身份尊贵,但整体色调偏素雅,透着股和苏晏笙本人相似的清冷劲儿。
韩沄旌被安置在别院角落的一间小厢房里,屋子陈设简单,但胜在干净整洁——至少比乱葬岗的泥泞和野外的荒凉强了千百倍。
步夜铃丢给他一套干净的粗布衣服,言简意赅:“换上。”语气跟他的人一样,没什么温度,像块捂不热的寒冰。
换下那身又湿又脏、几乎能立起来的士卒服,韩沄旌总算感觉自己是个人了。胸口那处箭伤还在隐隐作痛,像个不识趣的旧相识,时刻提醒着他这具身体的虚弱和眼下的处境。
躺在硬板床上,硌得他浑身不自在。脑子里却像开了闸的洪水,止不住地翻腾:离奇的穿越,乱葬岗的尸臭,地痞的围攻,步夜铃那鬼魅般的身手,苏晏笙冰碴子似的审视,还有河边那具被塞了玉牡丹的尸体……
“鬼工索命?”他低声咀嚼着这个词。听起来玄乎,但他是个法医,只认证据和逻辑。尸斑、尸僵、创口特征、指甲缝里的朱红土和石灰屑……这些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朱红土可能是宫里头或者是富贵人家培植名贵的花用的,而石灰常用于防潮或修密室……
还有那玉牡丹。塞进死人肚子里,这得是多扭曲的心态?或者,真是在进行某种他无法理解的仪式?
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也更危险。那位王爷把他留下,绝不仅仅是因为他“有点用处”那么简单。
步夜铃将韩沄旌草草安置后,并未折返书房,而是穿庭过院,去了王府后院一处更僻静的院落。这里的空气浮动着泥土腥气、草木清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难以辨明的药味。
王府后院一处僻静院落,空气中浮动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混着几缕草木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难以名状的药味。
步夜铃在一扇虚掩的木门前停下,推门而入。
屋内空间开阔,靠墙的木架上摆满了瓦盆陶罐,栽种着各种形态奇特的植物。房间中央的长条桌案上,散乱地放着刻刀、半成品玉件和各色矿物颜料。
“王爷。”步夜铃对着深处躬身。
苏晏笙正背对门口,俯身查看墙角一盆长势奇特的植物。那叶片肥厚得近乎诡异,呈现出深浓的紫黑色,却开着纤弱苍白的小花。他慢悠悠直起身转过来,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倦意未散,但那双凤眸却清亮了几分。
“如何?”
“回王爷,京兆尹府的人还在河边打转。属下已派人暗中盯着宫内司珍房及可能接触御用花土之人。”
苏晏笙轻轻“嗯”了一声,踱到桌案前,苍白修长的手指拨弄了一下那块朱红色土块。颜色鲜艳,质地细腻,与韩沄旌从死者指甲缝里刮出的极为相似。
“认得这个吗?”他像是随口一问。
“认识。宫内御苑培植牡丹专用的朱红土。”
“宫里用度,皆有记录。”苏晏笙抬起眼,目光淡淡却带着分量,“你说,凶手是如何得来的?又为何要将沾了此土的尸体,抛在毫无关联的城外河边?”
步夜铃沉吟片刻:“有两种可能。其一,凶手身份特殊,能轻易接触宫中之物,抛尸为混淆视听。其二,凶手通过特殊渠道获得少量朱红土,抛尸河边是因杀人处就在附近,或那里有他完成‘仪式’的条件。”他顿了顿,“结合魏客一所说死者指甲里的石灰屑,属下更倾向杀人现场是同时存在大量朱红土和石灰之处,且位置隐蔽。”
苏晏笙不置可否,拿起桌上一个半成品的玉兔把件,雕工精巧。“玉雕……宫内司珍房的手艺。尤其是这牡丹式样。”
他指尖摩挲着冰凉玉面,语气平淡却渗着冷意,“前司珍女官,婉娘,最擅此道。她的独门绝技,能让玉石花瓣薄如蝉翼,层叠舒展,宛如真花。”
“可婉娘几年前因故自尽了。”他放下玉兔,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据说,她生前与一些信奉‘噎鸣’的方外之人,有所往来。”
步夜铃心头微动。“王爷怀疑,凶手是与婉娘有关的噎鸣信徒,用其独门技艺雕刻玉牡丹塞入死者体内,是在进行献祭或仪式?”
苏晏笙瞥了他一眼,掩唇轻咳两声:“是不是仪式,查过才知道。”他走到窗边,望着沉沉暮色,话锋一转,“那个魏客一,你怎么看?”
步夜铃如实道:“王爷之前说此人招式诡异,穿着边军衣物,恐为亓国暗探。为何如今保下他,还赋予查案之权?”
“招式诡异,却不似亓国路数。方才问话,他对验尸之能的来源多有遮掩,此人……确实可疑。”苏晏笙声音低缓,“但他仅凭一具尸体,便能推断出移尸、死后剖腹,甚至注意到朱红土与石灰的关联。此等观察入微、逻辑缜密之能,若真心为我所用……”
他顿了顿,未尽之意明显。
“此人还需试探。”苏晏笙转过身,眸色在渐暗天光下幽深,“明日,让他自己去查。你跟着,他若需要帮助便给。他若有异动……”语气微顿,杀意不言自明。
“属下明白。”
天刚蒙蒙亮,浸着凉气,步夜铃就来了。依旧是那副冻死人的表情:“王爷吩咐,让你一起去查案。”
韩沄旌——如今是魏客一了,他赶紧爬起来,用冷水胡乱抹了把脸。步夜铃抱臂旁观,眼神如扫描仪,却一言不发,见他收拾停当,便转身带路。
路越走越偏,竟直接从侧门出了府。步夜铃在街边一站,不动了。
“步护卫,不是查案吗?”魏客一看着渐醒的街道,满脸不解,“咱这是?”
“对。王爷让我与你一起查案。”
“那接下来去哪?”
“我不知道。”步夜铃面无表情,“看你。”
看我?什么叫看我啊,查个案子你和我客套起来了?搁着让什么呀?不是,你要是想试试我有几斤几两,你这法子也太朴实无华了吧?你纯试探啊?魏客一心底吐槽翻涌,脸上挤笑:“既然看我……是不是我想怎么办案,就怎么办案?”
步夜铃侧头扫他一眼,眼神如刀:“你若做任何对王爷不利之事,我立马砍了你。”
不是你说看我的吗,兄弟?我还没说啥呢!魏客一胸口发堵。“当然不会!”他赶紧扯回正题,“之前是否有其他死者?你们查到过什么?”
“不知。”
“……行。”不知道,不知道你跟着干嘛啊!大哥,你很闲吗?魏客一深吸气,“那先去官府,看看其他死者的尸体。”
停尸房阴冷,气息浑浊。魏客一屏息凑近另外两具已有些味道的尸身。他不敢表露太多专业痕迹,只假借“军中验伤”之名,仔细查看。
第一具女尸,指甲缝里同样有朱红土屑,但更引起他注意的是鞋底边缘。他示意旁边的仵作:“劳驾,抬下脚。”
仵作皱着眉,不情不愿地帮忙。魏客一用从步夜铃那儿要来的薄木片,小心刮取鞋底与鞋帮接缝处的干涸泥垢。凑近嗅了嗅,除了泥土腥气,果然有一丝极淡的、属于石灰的呛涩味。
他不动声色地将刮下的碎屑用纸包好。
第二具女尸,手掌指关节处有陈年老茧,但分布奇特,不全是握刀剑所致,虎口和食指内侧的茧子更厚,像是长期使用某种特定工具,比如,刻刀?或是小型的凿子?他翻开尸身的衣物,在腰侧不起眼处,发现一小块蹭上的、已干涸的暗红色颜料痕迹,与苏晏笙房里的某种矿物颜料有些相似。
两具尸体的共同之处都是胸膛被剖开,塞入了玉牡丹。
“二位生前,可能在需要做精细雕刻或染色活计的地方做过工。”魏客一直起身,对一旁皱着眉的司马参军和面无表情的步夜铃说道。仵作在一旁撇撇嘴,显然不信这“边军莽汉”的推断。
走访更是难熬。先是去了那两个女死者家。一家住在拥挤的南城巷子里,老母亲双眼浑浊,提起女儿只知抹泪,问什么都摇头,只说“闺女命苦,早些年入宫为奴,出了宫也没过上好日子”。
另一家的兄长倒是说了几句,眼神闪烁:“她以前在宫里是伺候过花草的……可具体哪处,她不说,我们也不敢问啊。”
提到妹妹的过往,他讳莫如深,只反复强调“都过去了”。
再到张允侍郎那略显寒酸的小院。
其妻卧病在床,咳嗽不止,幼子面黄肌瘦。
面对询问,妇人泪流不止:“夫君……他是拿了不该拿的钱,可那都是为了我的药,为了孩子……他胆小得很,每次回来都坐立不安……”
仆役只有一个老苍头,颤巍巍地证实:“老爷就那身体面衣裳,还是多年前同僚送的,平日都舍不得穿……”
魏客一注意到张家墙角堆着些废弃的花盆,残留的泥土似是寻常黄土,并无朱红痕迹。
奔波至天色擦黑,魏客一脑子里信息纷乱:宫女、花草、工部侍郎、贪墨、朱红土、石灰……
他忍不住跟步夜铃叨叨推测,从鞋底泥土说到手上老茧,从宫女职责说到侍郎的异常。步夜铃始终沉默,只在关键处眼神微动。
一路叨叨着回到王府书房院门,魏客一才收声,意外发现苏晏笙竟站在廊下等候。
月白常服,银狐裘,脸色在灯笼光晕下白得晃眼,有种不真实的静谧。
魏客一赶紧上前,删繁就简汇报完毕,末了道:“……小人觉得,这案子恐怕真跟宫里有些牵扯。”
苏晏笙安静听完,淡淡道:“知道了,辛苦。回去歇着吧。”
魏客一躬身退下。
看着他远去,苏晏笙才转向身后影子般的步夜铃,声音低沉:“今日如何?手可异常?或与何人联系?”
步夜铃摇头:“属下故意卖了几个破绽,他都毫无察觉,只一心查案。与人交谈,也仅限于案情,未有异常接触。”他略顿,“此人心思似在案上,暂时看不出别的。或可留着,再观后效。”
苏晏笙望着魏客一消失的方向,夜色在深眸中沉淀,良久,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第二天,魏客一起了个大早,脑子里还在反复推敲着昨天发现的线索。他摩拳擦掌,准备今天顺着这条线好好深挖下去,说不定就能揪出那个装神弄鬼的凶手。
还没等他去找步夜铃,步夜铃倒是先来了,依旧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传达的指令却让魏客一差点没噎住。
“王爷吩咐,张允的案子,你就不用再跟了。”
魏客一当场愣住,眼睛眨了眨,差点以为自己没睡醒。“……啊?不用我跟了?” 他下意识追问,“是……是找到真凶了?还是有什么新发现?”
步夜铃言简意赅:“王爷自有安排。”
自有安排?魏客一心里那叫一个百爪挠心。他昨天辛辛苦苦跑断腿,又是查档案又是验血迹又是找凶器,好不容易把线索串起来,眼看就要摸到狐狸尾巴了,结果今天轻飘飘一句“不用跟了”就把他打发了?
他越想越觉得憋屈,感觉自己就像个被蒙在鼓里的工具人,被人用根胡萝卜吊着往前跑,等跑到地方了,人家把胡萝卜一收,告诉他:“好了,没你事了,一边凉快去吧。”
这病秧子王爷,心眼子真他妈多。魏客一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看着弱不禁风,算计起人来倒是一套一套的。拿我当探路石呢?还是觉得我这个人太聪明,怕我抢了风头?
他偷偷瞄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步夜铃,那挺直的背影写满了“莫挨老子”和“执行命令”。得,问了也是白问。
行,算你狠。魏客一悻悻地想,不让查就不查呗,正好小爷我乐得清闲。反正这破案子听着就邪乎,听着就不像正常人该掺和的事。
他努力安慰自己,把这股被人利用完就丢的郁闷压下去。但内心深处,一丝不甘和疑虑还是悄然滋生。
苏晏笙这么急着把他撇开,是真的案子已经明朗,不需要他了?还是……后面涉及的事情,是他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不该知道,也不能知道的?
这王府的水,看来比我想的还要深啊……他暗自嘀咕,决定先按兵不动,看看这位心思深沉的王爷,接下来到底要唱哪一出。
他脸上依旧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平静,跟着步夜铃走进了院子,只是那低垂的眼帘下,眼神闪烁,心思早已百转千回。
得,打工人没人权,古今都一样。
进了书房苏晏笙正捧着碗黑乎乎的汤药,但也只是捧着始终一口未动。
“参见王爷。”
“今天带上他,”苏晏笙将已经放温的汤药放到一边,指尖轻点,视线掠过一旁试图缩成影子的魏客一,“去宫外皇家花圃附近转转。重点查访那些废弃的、或是毫不起眼,却用了大量石灰粉刷的工坊或库房。务必谨慎,莫要打草惊蛇。”
“是。”
“还、还去啊?我……我就是个……那什么,仵作……”魏客一喉咙发紧,声音越说越小。
那劳什子王爷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步夜铃更是干脆,直接伸手就来拽他。魏客一心底翻了个硕大的白眼,终究还是认命地跟了上去,活像只被拎住后颈皮的猫。
两人翻身上马,踏着清晨尚未散尽的薄雾,朝京城西郊的皇家花圃方向行去。马蹄敲在青石路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哒哒声,衬得四周愈发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