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谕》猫刺不吃鱼刺

3、夜魇与温存

　　山间的夜，总来得格外早些，也格外沉些。入了秋，夜风便带了砭骨的凉意，吹过院中老梅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某种低泣。

　　我于子时准时结束晚课，敛息收功，室内只余一盏长明灯摇曳着豆大的光晕，将我的影子投在素白的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正准备宽衣歇下，耳畔却捕捉到一丝极不寻常的响动。

　　并非风声，也非山兽啼鸣。

　　是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断续而破碎。

　　来自隔壁的耳房。

　　我动作一顿，旋即起身，无声地推开自己的房门，走向那扇虚掩着的小门。

　　越是靠近，那声音便越是清晰，夹杂着床榻轻微的、急促的咯吱声。我轻轻推开门扉，借着从窗外漏进的微弱月光，看见小榻上那团小小的身影正剧烈地颤抖着，蜷缩成更小的一团，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在做噩梦。

　　满头满脸都是冷汗，浸湿了额前细软的发丝，黏在苍白的皮肤上。那双平日里过于沉寂的黑眸此刻紧紧闭着，眼睫剧烈颤动，嘴唇被他自己的牙齿咬得失了血色，甚至隐隐渗出血丝。他双手死死攥着盖在身上的薄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不……别……”含糊不清的呓语从他齿缝间溢出，带着无法言说的惊惶与绝望。

　　我走到榻边，蹲下身。他似乎深陷梦魇，对我的靠近毫无所觉。我伸出手，想要轻轻推醒他，指尖刚触及他的肩头，他却如同被烈火烫到一般，猛地一个激灵，整个人剧烈地弹动了一下，那双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

　　里面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全然的、未及散去的恐惧，如同惊弓之鸟，空洞地瞪着前方，呼吸急促得像是刚刚奔跑过万里。

　　他看到了我。

　　目光聚焦在我脸上的那一刻，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如同冰雪遇阳，迅速消融，转而化作一种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委屈和后怕。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什么，却依旧发不出任何成调的音节，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争先恐后地从那双黑眸里滚落下来，划过他冰凉的脸颊。

　　他哭得无声无息，只有瘦弱的肩膀在不住地耸动。

　　我心头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伸出手，想替他拭去眼泪，他却猛地扑了过来，一头扎进我的怀里，两只小手死死攥住了我胸前微敞的衣襟，力道之大，仿佛要将那布料撕裂。

　　小小的、冰冷的身躯在我怀中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温热的泪水迅速濡湿了我单薄的寝衣，烫得我皮肤微微一缩。

　　我没有推开他，只是顿了顿，便抬手，极轻地、一下下拍抚着他单薄而紧绷的脊背。动作生疏，却尽可能放缓放柔。

　　他在我怀里哭了许久，直到力气耗尽，只剩下细微的、止不住的抽噎。但他依旧没有松开我的衣襟，反而将脸更深地埋进去，仿佛那里是唯一能隔绝一切噩梦与危险的庇护所。

　　我任由他抱着，直到他情绪稍稍平复，才试着用手势问他：【做噩梦了？】

　　他抬起泪痕狼藉的小脸，看着我翻动的手指，点了点头，黑漉漉的眼睛里满是依赖与惊惧未褪的余悸。

　　我指了指他的小榻，示意他该继续睡了。

　　他却猛地摇头，攥着我衣襟的手更紧了些，另一只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他自己，然后用力摇头，眼中是清晰的、不容错辨的恳求。

　　他想和我一起睡。

　　这不合规矩。我独居清修多年，卧榻之侧从未容过他人。更何况，他虽年幼，终究是男子。

　　可看着他被泪水洗过、愈发显得脆弱的眼睛，感受着他依旧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那拒绝的话，便如何也说不出口，连用手语比划出来，都觉得过于冷硬。

　　他见我沉默，眼中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抿着唇，慢慢松开了攥着我衣襟的手，低下头，一副准备接受拒绝的、逆来顺受的模样。

　　罢了。

　　我在心中无声叹息。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他此刻需要的，并非规矩，而是一点能驱散梦魇的温度。

　　我伸出手，没有言语，只是将他连同裹在他身上的薄被一起，轻轻抱了起来。他很轻，抱在怀里几乎没什么分量。

　　他惊讶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希冀的光。

　　我没有看他，抱着他转身，走出了这间充斥着惊惧气息的耳房，回到了我自己的居室。

　　我的床榻并不宽敞，但容纳一个孩子绰绰有余。我将他放在里侧，替他掖好被角。他立刻自发地朝我这边靠拢，紧紧挨着我的手臂，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些许安全感。

　　我吹熄了长明灯，只留窗外月光朦胧透入。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与寂静，唯有他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轻轻响在耳畔。

　　他似乎安心了许多，不再颤抖，只是依旧抓着我一小片衣袖，不肯松开。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睡着，却感觉到他轻轻动了一下，一个极小、极含糊，带着睡意朦胧的声音，如同羽毛般扫过寂静：

　　“……师……尊……”

　　两个字，生涩，沙哑，却清晰无比。

　　我浑身微微一震。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发出声音，称呼我。

　　他没有再说话，仿佛那两个字用尽了他全部的勇气和力气，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真正陷入了沉睡。

　　而我，在无边的黑暗里，睁着眼，感受着身侧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微弱体温和依赖，心中五味杂陈。

　　今夜允他同榻，是怜他年幼惊惧。

　　却不知，这最初的纵容，是否会成为日后缠绕更深的网，埋下他年更加偏执的、不肯放手的根由。

　　衣袖上传来的、那不容忽视的微小力道，似乎在无声地昭示着某种早已注定的轨迹。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