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谕》猫刺不吃鱼刺

4、晨光与锁链

　　自那夜之后，萧翊宸便像是认准了什么。

　　他不再每夜做噩梦，但那张小榻，他却似乎不愿再独自安睡。起初是几夜一次，他会抱着自己的枕头，赤着脚，悄无声息地站在我卧房门外，不说话，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望着我，直到我心软，侧身让他进来。

　　后来，这变成了常例。无需他再来门口站着，到了时辰，他便会自动抱着枕头爬上我的床榻，自觉地睡在里侧，仿佛那是天经地义的位置。

　　我并非没有试过拒绝。一次，在他抱着枕头走过来时，我抬手比划：【你已长大些，该自己睡了。】

　　他脚步顿住，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仰头看着我。月光照在他没什么表情的小脸上，那双眼睛却像是骤然被抽走了所有光亮，变得幽深而沉寂。他没有哭闹，也没有坚持，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仿佛我的一句话，便能将他重新推回那片冰冷的废墟里。

　　他什么都没说，可那眼神，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像一条无形的锁链，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

　　最终，还是我败下阵来，默许了他的靠近。

　　于是，同榻而眠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规矩。他睡相起初还算安稳，但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依旧缺乏安全感，睡着后，总会不自觉地靠过来，寻找热源。有时是一只小手搭在我的胳膊上，有时是整个身子蜷缩着，脊背紧贴着我的身侧。

　　清晨，我往往是在一种微妙的束缚感中醒来。

　　不是沉重的，却也无法忽视。今日亦然。

　　窗纸刚透出些微青蒙蒙的光，山间的鸟鸣尚未响起。我睁开眼，首先感受到的，便是胸前沉甸甸的重量和手臂上传来的温热禁锢。

　　低头看去，不知夜里何时，这孩子竟整个蜷缩着窝进了我怀里，脑袋枕着我的手臂，一只小手依旧攥着我胸前的一缕衣襟，攥得紧紧的，仿佛怕我在他睡梦中消失。他呼吸均匀绵长，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脖颈，带来细微的痒意。

　　他睡得很沉，苍白的小脸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柔和了许多，长睫乖巧地覆在眼下，褪去了白日里的阴郁沉寂，倒真有几分符合他年龄的恬静。

　　我试图轻轻抽回手臂，刚一动，他就在睡梦中不满地蹙起了小小的眉头，鼻间发出无意识的哼唧，攥着我衣襟的手也更用力了些，整个人更往我怀里钻了钻，寻求庇护般。

　　这无意识的依赖，比清醒时的恳求更让人难以招架。

　　我停下动作，不再试图挣脱。罢了，时辰尚早，便由他去吧。

　　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他柔顺的发顶，心中却是一片纷杂。我自幼失语，性情算不得热络，习惯独处，清净修行二十年，身边从未有过如此亲密无间的陪伴。这孩子的闯入，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打破了我固有的平静。

　　他的依赖，他的沉默，他眼中偶尔掠过的、不符合年龄的执拗与阴郁，都像谜一样。我将他带回，予他衣食，教他识字，伴他入眠，试图驱散他心中的寒意。可有时，看着他沉睡中毫无防备依偎过来的模样，我竟会生出一种错觉——并非是我在庇护他，而是他在用一种无声的方式，缓慢地、坚定地，将我纳入他孤独而封闭的世界，成为他唯一的锚点。

　　他像一株生长在断壁残垣下的藤蔓，看似柔弱，却固执地缠绕上来，汲取着我这片土地上唯一的温度。

　　窗外，鸟鸣声渐渐清脆起来，天光愈亮。

　　怀中的孩子似乎被光线打扰，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初醒的迷茫散去后，他看清了自己所处的姿势，微微一僵，却没有立刻退开，只是抬起眼，怯生生地望向我，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

　　我垂眸与他对视片刻，终是抬手，轻轻拂开他额前一缕凌乱的发丝，然后比划道：【天亮了，该起身了。】

　　他眨了眨眼，确认我没有不悦，小小的身子才放松下来，慢吞吞地、带着点不情愿地，从我怀中挪开。

　　看着他默默爬下床榻，抱着自己的枕头，背影显得有些孤单地走向耳房，我坐在榻边，心中那无声的叹息，似乎比山间的晨雾还要重上几分。

　　这日复一日的纵容，究竟是在治愈他，还是在无形中，豢养着某种连我自己都尚未看清的、更为深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