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谕》猫刺不吃鱼刺

5、青涩与暗涌

　　时光如檐下滴水，在不经意间悄然流逝。山间梅树花开花落，已是五度春秋。

　　萧翊宸不再是那个能从尸堆里轻易抱起、蜷缩在我怀中寻求庇护的孩童。他的身量抽长了许多，已堪堪到我胸口，昔日清秀的轮廓渐渐显出少年人的棱角，只是依旧瘦削，穿着我旧道袍改成的衣衫，空落落的，更衬得他身形单薄如竹。

　　他依旧沉默寡言，但与我之间，凭借手语与文字，已能顺畅交流。他识字极快，远超寻常孩童，甚至开始自行翻阅我书房中一些浅显的修行典籍与杂记。我并未正式传授他清静宗的核心心法，只教了他些强身健体、宁心静气的粗浅吐纳术，他倒是学得认真，每日打坐不辍。

　　只是，有些东西，似乎随着年岁一起，悄然滋长。

　　譬如此刻。

　　我正在院中晾晒前几日采回的草药，宗门负责外务的执事弟子清风恰好送来这个月的份例灵石与一些日常用度。清风是个活泼性子，每次来这孤寂的山头，总忍不住多絮叨几句宗门内的新鲜事。

　　“沈长老，您是不知道，掌门新收的那位小师弟，可真是闹腾，前几日竟把戒律堂孙长老养了多年的灵鹤给拔了好几根尾羽，气得孙长老吹胡子瞪眼……”

　　我背对着院门，听着清风的话语，手上动作未停，只是偶尔回身，对他颔首示意我在听。清风说得兴起，往前凑近了几步，几乎是挨着我身侧，指着篮子里的某样药材，笑道：“这清心草品相真好，还是沈长老您这儿的东西灵气足……”

　　他话音未落，我忽然感觉到一道目光，沉甸甸地钉在我背上。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

　　萧翊宸不知何时已结束了晨课，静默地站在耳房门口，手里还拿着一卷他常看的《九州山川志》。他没有看清风，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只一瞬不瞬地落在我和清风过于接近的距离上。少年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意。

　　清风似乎也察觉到了这无声的压力，话音戛然而止，有些讪讪地后退了半步，干笑两声：“呵……沈长老您忙，东西送到了，弟子就先告退了。”

　　我对他点了点头。清风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小院。

　　院中只剩下我和萧翊宸。

　　我转过身，看向他。他依旧站在原地，目光从清风消失的院门，缓缓移回到我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孩童时的纯然依赖，多了些我一时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幼兽，警惕，不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我抬手，想比划问他晨课可还顺利。

　　他却先动了。

　　他放下书卷，默不作声地走到我身边，接过我手中尚未晾完的草药，自顾自地忙碌起来。动作有些生硬，带着点赌气般的力道。他靠得我很近，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属于少年人的干净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他惯用的那种墨锭的冷香。

　　他没有用手语，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用行动隔开了方才清风站立的位置，用一种无声的方式，重新划定了他的界限。

　　这不再是孩童寻求庇护的靠近，而是一种带着明确排他性的圈占。

　　我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心中微沉。这已不是第一次。前次掌门派人送来一批新茶，那弟子多与我说了几句话，他便一整日都沉着脸，连我递给他的茶点都扭过头不肯吃。

　　我知他幼年遭遇巨变，心性敏感，对我这唯一的依靠格外在意。但这日渐增长的、近乎偏执的独占欲，却让我隐隐感到不安。

　　他像一株渴望阳光的植物，却试图用自己的枝叶，将光源完全遮蔽。

　　晾完草药，他洗净手，又默默走到我平日打坐的蒲团旁，拿起我常翻阅的一卷《南华经》，低头看了起来。姿态乖巧，仿佛方才那个散发着冷意的少年只是我的错觉。

　　我走到他对面坐下，提起笔，在纸上写道：【为何不喜清风师兄？】

　　他抬眼看了看纸上的字，又迅速垂下眼睫，遮住眸中情绪，摇了摇头，不肯回答。

　　我顿了顿，继续写：【宗门中人，皆是同门，无需疏离。】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久到墨迹都快干了，才忽然伸手，拿过笔，在下面用力地、几乎是戳着纸面写下了几个字：

　　【他们太吵。】

　　字迹带着一股压抑的锐气。

　　写完，他将笔一搁，不再看我，重新拿起书卷，一副拒绝再谈的模样。

　　我看着那四个字，心中无声叹息。

　　吵么？或许吧。

　　但我知道，根源并非在此。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与我的影子在青砖地上交叠在一起，仿佛密不可分。

　　夜里，他依旧抱着枕头，无声地占据了我床榻的里侧。黑暗中，他翻了个身，面向我，呼吸清浅。我以为他睡了，却忽然感觉到，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抓住了我寝衣的一角，如同幼时一般，只是力道放轻了许多，带着一种试探般的、固执的确认。

　　我没有动，也没有推开。

　　这习惯一旦养成，便如同刻入骨血，想要剥离，恐怕已非易事。

　　窗外月色清冷，山风穿过竹林，带来远方的潮声。我听着身侧少年均匀的呼吸，心中那关于因果、关于未来的隐忧，在这寂静的夜里，愈发清晰起来。

　　我捡回来的，似乎不只是一个孩子，更是一道无声无息、却注定要席卷我平静岁月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