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谕》猫刺不吃鱼刺

6、暗涌与雏形

　　山间的岁月似乎被拉长，却又在某个瞬间被骤然压缩。仿佛只是几个寒暑交替，那个需要我俯身才能对视的孩子，已如雨后青竹般，蹿得比我还高了。

　　十六岁的萧翊宸，身姿挺拔，肩背宽阔，早已穿不下我旧道袍改制的衣衫，换上了寻常的青色弟子服，只是那空灵飘逸的款式穿在他身上，总被那股子日益明显的沉郁气息压着，显出一种与他年龄不甚相符的冷峻。唯有那张脸，褪去了儿时的圆润，轮廓清晰利落，眉眼深邃，薄唇紧抿时，自带三分疏离。

　　只是这份疏离，从不用于我面前。

　　“师尊，今日后山的云霞极好，像泼了朱砂的锦缎。”他刚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身清冽的山间气息，话音未落，人已自然地走到我身后。

　　我正站在窗边，翻阅一本古老的阵法残卷，闻言刚欲抬手回应，一个温热而坚实的胸膛便从背后贴了上来。他的手臂环过我的腰，以一种不容拒绝却又不会让我感到不适的力道，轻轻收拢，将我从背后整个拥住。下颌则习惯性地抵在我的颈侧，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

　　我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

　　习惯了。

　　不知从何时起，这种过于亲密的拥抱，成了他表达亲近的常态。有时是像这般从背后环住，有时则会绕到面前，将我整个人圈进他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发顶，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说今日练剑的感悟，说林间看到的奇花异草，说偶尔飞入他窗棂的傻乎乎的山雀……琐碎而平淡。

　　我起初觉得不妥，试图推开。但他总会用那双黑沉沉的、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执拗与委屈的眼睛望着我，声音低低地：“师尊，就一会儿。”

　　他长得比我高了，力气也远胜于我，可那语气里，却总带着一种仿佛会被随时抛弃的不安。

　　次数多了，我便也由他去了。只当是这孩子幼年缺失太多，如今不过是换种方式寻求安全感罢了。毕竟，在我眼中，他依旧是那个在尸山血海中被我捡回来、需要庇护的孩子。

　　比如此刻，他拥着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我身上的气息都攫取干净，闷闷的声音带着点鼻音，响在我耳畔：“师尊身上，总有股冷檀混着药草的味道，很好闻。”

　　我无奈，抬手想比划，让他莫要胡闹，我还有书卷未看完。

　　他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手臂又收紧了些，抢先道：“那残卷第七页的注解似乎有处谬误，‘离火位’当在巽位而非坤位，否则阵法无法流转。”

　　我一怔，低头看向手中书卷，仔细推演，发现他所言非虚。这孩子于阵法一道的天赋，竟已到了如此地步？我竟未曾察觉他何时研习至此。

　　心中的些许异样被他精准的见解打断，我忘了挣脱，转而用手指在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臂上轻轻划动，以代言语：【何以见得？】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脊背传来。他开始详细阐述他的推演过程，逻辑清晰，引经据典，声音不疾不徐，温热的气息依旧萦绕在我颈间。

　　我专注地听着，偶尔在他掌心写下疑问或赞许。

　　夕阳的余晖将我们相叠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从影子上看，几乎辨不出谁是谁，仿佛浑然一体。

　　他说了许久，直到窗外暮色四合。

　　“……所以，那处定是刊刻错了。”他做下结论，然后，又将脸埋在我颈窝处，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声音带着心满意足的慵懒，“师尊，我饿了。”

　　我这才恍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他顺从地松开，转身去厨房准备晚膳。动作熟练，显然早已做惯。

　　我站在原地，望着他高大却依旧透着些单薄的背影，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长大了，学识见解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了我，可这依赖的举动，却愈发……亲密无间。

　　是我多心了么？

　　他依旧睡在我卧房的外榻上——那是他十二岁时我坚持添置的，毕竟他年岁渐长，再与我同榻实在不合礼数。为这事，他沉默地抗议了整整半月，最终虽妥协，却坚持要将外榻搬得离我极近，近到夜里我一伸手，便能碰到他的被角。

　　他像一棵努力将根系蔓延到我床榻之下的树，表面上接受了距离，暗地里却无孔不入地侵占着每一寸空间。

　　晚膳时，他依旧会将最好的菜夹到我碗里，会在我放下筷子时，极其自然地用帕子替我拭去唇角并不存在的痕迹。我若避开，他便抿着唇，眼神黯淡下去，让人无法硬起心肠。

　　夜里，我躺在榻上，能清晰地听到外间他平稳的呼吸声。不知为何，忽然想起白日里那个过于紧密的拥抱，和他埋首在我颈间深深呼吸的模样。

　　心中那丝模糊的不安，如同水底的暗礁，在平静的湖面下，悄然显露了它最初的轮廓。

　　我翻了个身，面向墙壁。

　　或许，他真的只是……缺乏安全感吧。

　　我如是告诉自己，将那份莫名的异样压回心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