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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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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黄昏的静默,像一道无形的分水岭。郁程似乎真的将那句“别靠我太近了”听了进去,他收敛了所有外露的、可能带来压力的热情,不再试图用言语去敲打那扇紧闭的门。
他换了一种更安静、更持久,也更为固执的方式——行动。
第二天清晨,帛理源如同精准的时钟般醒来,对面的床铺照例已经空了。他起身,洗漱,一切按部就班。然而,当他走到书桌前,准备拿起书本时,动作却顿住了。
桌角,一杯用保鲜膜仔细封好的豆浆和两个茶叶蛋静静地放在那里,杯壁上还凝结着细小的水珠,显然是刚买来不久。旁边压着一张便签,上面是郁程那标志性的、略带潦草却力道十足的字迹:
“食堂新品,难吃概不负责。”
没有“早上好”,没有“给你带的”,更没有期待回应的眼神。仿佛这只是室友之间最寻常不过的随手之举,寻常到可以忽略不计。
帛理源的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视线在那份冒着微弱热气的早餐上停留了足足五秒。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坐下,沉默地撕开保鲜膜,沉默地开始进食。
他没有扔掉它。
中午,帛理源从图书馆回到宿舍,准备拿书去上下午的课。他习惯性地翻开那本摊在桌上的英文专著,一张对折的便签轻飘飘地滑落。展开,上面是针对一道他前几天在草稿纸边缘无意识演算过的竞赛难题的另一种精妙思路,逻辑链清晰严谨,甚至比他自己的方法更简洁一步。
“仅供参考。”
依旧没有落款,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帛理源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目光落在那些干净利落的推导步骤上,许久,他将便签重新对折,动作近乎隐秘地塞进了笔袋最里层的夹缝中。
晚上,当他洗漱完毕,发现那个被郁程硬塞过来、他偶尔才会使用的U型颈枕,被规整地放在枕头正中央。
郁程已经躺下了,背对着他,呼吸平稳,像是早已入睡。然而,他书桌上那盏小台灯,却亮着最暗的一档暖黄光晕,光线被精心调整过,刚好能为他下床去洗手间提供足够的照明,却又丝毫不显刺眼,不会干扰到可能的睡眠。
一天,两天……
郁程像一个潜行者,用这些细微至极的举动,在他周围构建了一个无声的关怀网络。一份突然出现在他书包侧袋的润喉糖,在他熬夜后嗓音微哑的清晨;一本他只是偶然在图书馆目录上查询过的、早已绝版的专业书的影印本,悄然出现在他常坐的座位旁;一张简单的手机天气预报截图,上面只有“明天降温”四个字,在他出门前被无声地递到眼前……
没有言语的靠近,没有目光的索取。
却精准地填补着他生活中每一个不经意的缝隙。
帛理源从最初完全的视而不见,到后来会对着那些东西出神几秒,眼神复杂难辨,再到最后,他会沉默地接受这一切——喝掉豆浆,收起便签,在台灯的光晕里多看一页书。
他依旧像一座行走的冰山,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但在某个深夜,郁程在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对面床上传来一声极轻、极模糊的,几乎被自己心跳声掩盖的气音:
“谢谢。”
那声音太轻了,轻得像幻觉。但郁程在黑暗中,猛地睁开了眼睛,心脏像是被柔软的羽毛拂过,激起一阵细密而汹涌的暖流。他在枕头上无声地咧开嘴,笑容越来越大,最终把脸埋进被子里,才没让那傻乎乎的笑声溢出来。
这人明明很好的嘛。
……
一周后的数学课,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梓近将一道复杂的解析几何题投影在黑板上,曲线交织,条件隐蔽。
“同学们,前后桌组合,就现在的位置,四人一组,给你们十分钟时间讨论,我需要看到清晰的思路和必要的辅助线说明。”
教室里瞬间活跃起来,桌椅挪动声、讨论声此起彼伏。
郁程、帛理源,以及坐在他们正后方的何梓枫自然成了一组。
何梓枫的同桌一周能请三四天假,开学到现在没来过多少次,但成绩依旧奇迹般的好,不然就不在一班了。
“我的妈呀!”何梓枫第一个哀嚎起来,抓着本就凌乱的头发,“这是要我命啊…我看题看死了……这图形长得跟一团乱麻似的,从哪儿下手啊?”
郁程看着题目,微微皱起眉头:“这题有点邪门,条件给得太散了。”
说着他已经拿出了草稿纸,目光紧紧锁住图形,大脑飞速运转。他隐约感觉到突破口应该与图形上方那个不起眼的切点有关,但具体的连线方式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难以捕捉。
“我觉得……关键可能在这个切点上,”郁程用笔尖虚点着那个位置,语气带着不确定的犹疑,“但是……该怎么利用它和下面这个动点联系起来?这条隐形的轨迹线……”
他卡住了,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划着圈,眉头越皱越紧。
就在这时,一直如同背景板般沉默的帛理源,目光从他自己那片干净得只有题目的草稿纸上抬起,极淡、极快地扫了一眼郁程正在苦苦思索的图形。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置身事外的冷漠。
然而,他握着笔的右手,那修长而骨节分明的食指,极其轻微地在笔杆上叩击了两下。
嗒。嗒。
非常轻,轻得几乎被何梓枫的抱怨声完全掩盖。
但一直全身心沉浸在解题困境中的郁程,却像是接收到了某种特定的频率,几乎是本能地,视线猛地聚焦到帛理源那微动的指尖,随即闪电般落回图形上——就在那个切点的下方,一个他之前完全忽略的、与另一段圆弧相切的潜在位置!
灵光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阻塞的思路!
“对了!就是这里!”郁程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豁然开朗的激动,“过这个切点,作这条主曲线的垂线!它能直接约束那个动点的轨迹范围!”
他兴奋地拿起笔,唰唰地在自己的草稿纸上画了起来,一条清晰的辅助线被引出,原本混乱的图形瞬间变得结构分明,后续的推导步骤如水银泻地般流畅展开。
“卧槽!程哥牛逼啊!”何梓枫凑过来一看,眼睛顿时亮了,用力拍了一下郁程的后背,“这线画得神了!我怎么就没想到!
郁程沉浸在解题成功的巨大喜悦和思维畅通的快感中,这种纯粹的智力愉悦让他几乎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他下意识地、满怀激动和感激地转过头,看向旁边的帛理源,那双总是亮得过分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毫无保留的“我懂了”的璀璨光芒和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嘴唇微张,那句“多亏了你”几乎就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就在他转头、目光触及帛理源的瞬间。
帛理源像是被那过于灼热和直接的目光烫伤了一般,极其迅速地、几近失礼地偏开了头,避开了与他有任何的眼神接触。
他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面前那张依旧干净、只在他自己心中有点位感的草稿纸上,握着笔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指节微微泛出用力过度的白色。那不是被感谢后应有的、哪怕只是冷漠的反应,那更像是一种对自己刚才那个近乎本能的极度懊悔,一种秘密被窥破后的仓皇与自我批判。
郁程所有涌到嘴边的话,连同那满腔沸腾的喜悦,瞬间冻结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团冰冷的硬块,沉沉地坠了下去。
他看着帛理源紧绷得如同石雕的侧脸轮廓,和那只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心里刚刚因解出难题而升腾起的火焰,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嗤”的一声,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弥漫的、带着疼意的酸涩。
帛理源那座用绝对理性与压抑构筑起来的堡垒,并非毫无裂缝。
只是每一次,他都会因此感到巨大的恐慌,然后用更快的速度、更决绝的态度,用彻骨的寒意将其死死封冻,甚至不惜以伤害自己为代价。
而自己刚才那个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感谢和那双试图传递默契的眼睛,就是那阵让他感到致命危险的、会加速冰层崩塌的“暖风”。
郁程喉结滚动了一下,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他默默地、动作甚至有些僵硬地转回了头,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画满了演算过程的草稿纸上,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对何梓枫说:
“嗯,思路大概清楚了。来,我们继续把后面的证明步骤整理一下。”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灵感迸发、那默契无声的传递、以及随之而来的冰冷窒息,都只是课堂上的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从未发生。
但他握着笔的指尖,却微微有些发凉。
帛理源依旧没有看他。
每当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好一点的时候,帛理源总会把自己缩回去。
……
郁程已经快一周没怎么和帛理源说过话了。
准确地说,是快一周没怎么“见到”帛理源了。那人像一滴水蒸发了似的,完美地从他的日常生活中消失了。不再是图书馆那个固定的角落,不再是食堂偶尔能瞥见的孤影,甚至宿舍里,那张床铺总是规整得一丝不苟,仿佛主人只是短暂停留的过客。郁程早起时,对面早已空无一人;他深夜回来,对面已经陷入一片黑暗的沉寂。
连他每天放在桌角的早餐,有时候原封不动,有时候会消失,但从未得到过只言片语的回应。
那种沉默,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可以承受的寂静,而是一种彻底的隔绝。仿佛那场黄昏的静默和之后短暂的“谢谢”,都只是郁程自己做的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他心里那点好不容易捂出来的暖意,在这持续的冷遇中,一点点凉了下去。
他去问何梓枫,对方挠着头:“学神?不知道啊,神出鬼没的,好像又变回刚转来那会儿了,独行侠。”
他甚至在走廊上“偶遇”过待域,对方抱着手臂,语气带着点说不明的意味:“有些人天生就是孤岛,郁程,你靠得太近,只会被他的潮水打湿。”
最让他心里一沉的,是那天下午被妗芳叫到办公室。
妗芳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关切和一丝欲言又止的复杂:“郁程啊,最近和帛理源同学……相处得怎么样?”
郁程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还是维持着平时的笑容:“挺好的啊,老师。”
“是吗……”妗芳轻轻叹了口气,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老师是过来人,看事情可能比你们清楚一些。理源那个孩子……情况比较特殊。你是个好孩子,热情,善良,老师都看在眼里。但是有时候,过度的关心,对某些人来说,可能也是一种负担。”
她斟酌着词语,说得非常委婉:“老师不是反对你们来往,只是希望你能把握好分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坎要过。有些陪伴,如果对方暂时不需要,或者承受不起,那么适当的距离,或许对双方都好。”
从办公室出来,郁程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又沉又闷。妗芳的话,像是一根针,刺破了他这些天来自我安慰的泡沫。原来在别人眼里,他的靠近,他的那些小心翼翼的好意,对帛理源而言,可能真的只是……负担?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和迷茫。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起来,是他那个狐朋狗友(他坚决不承认)小群炸开了锅。
纪念园小区:【我靠!快看年级群!竞赛初赛结果出来了!】
我耳机呢:【正在加载……卧槽!!牛逼啊!】
作恶多端:【谁?谁牛逼?】
神秘的帅哥ID:【!!帛理源啊!全校,不是,全区就他一个进了复赛!分数高得离谱!】
郁程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血液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凉透。他手指有些颤抖地点开年级群,果然,教务处刚发了一份简洁的公示表格。
“全国青少年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初赛晋级名单(本校)”
下面只有孤零零的一行:
高二(一)班帛理源
他的视线飞快地扫过下面的备注:“……按分数从高到低取前XX名晋级……我校仅一人达到复赛分数线……”
没有他的名字。
郁程死死地盯着屏幕,他不用去看具体分数,也知道自己差在哪里——可能就是那道灵光一现、靠着帛理源无声提示才解出来的几何题,他最后的步骤或许不够完美,或许书写有瑕疵,就是那一两分的差距,像一道天堑,将他拦在了复赛门外。
而他,是全校公认的第一名。一直以来的第一名。
此刻,这个名号像个无声的嘲讽。
群里还在热闹地讨论着:
我耳机呢:【不愧是学神!这下直接保送清北部都有可能了吧?】
作恶多端:【郁程呢?程哥没进?不可能吧?】
亲亲小园园:【表格上就一个名字……估计程哥差一点点?太可惜了。】
我耳机呢:【@Cheng 程哥?没事吧?】
郁程看着不断跳出的消息,感觉手机屏幕的光有些刺眼。他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闭上眼睛,深深地、缓慢地呼吸了几次。
心脏最初那阵尖锐的刺痛和窒息的失落感,在冰冷的墙壁和几次深呼吸后,竟然奇异地开始平复。
他想起自己熬夜刷题的一个个晚上,想起和朋友们争论思路的面红耳赤,想起解开难题时那种纯粹的快乐……竞赛很重要,成绩很重要,但他最初投身其中的,难道只是为了那一纸晋级和保送资格吗?
好像……也不是。
他睁开眼,眼神重新变得清晰起来。他打字回复:
Cheng: 【嗯,差了点,没进。】
Cheng: 【帛理源牛逼,实至名归。】
Cheng: 【参与最重要,其他的管他妈呢。】
发完,他把手机塞回口袋,感觉堵在胸口的那团棉花似乎散开了。是的,他失落,他不甘,但他不会因此否定自己,更不会因此去嫉妒那个真正有实力的人。竞赛有竞赛的规则,输了就是输了,下次再来就是了。
只是……帛理源。
他想起那人最近彻底消失的状态,想起妗芳委婉的提醒,又想起年级群里那孤零零的名字。
一个念头突然清晰地浮现出来:他这么拼命地消失,这么疯狂地独来独往……是不是就和这场复赛有关?
郁程几乎立刻肯定了这一点。他开始有意识地在校园里寻找蛛丝马迹。
但是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帛理源在把自己往死里学。用一种近乎自虐的、隔绝一切的方式,为即将到来的复赛做最后的冲刺。
郁程仿佛能看见那个画面:寂静的深夜,惨白的台灯下,帛理源紧绷的侧脸,眼底可能带着血丝,手指机械地敲击或书写,周围是堆砌如山的资料和空掉的咖啡袋。没有交流,没有休息,没有……“郁程”这个“干扰项”的存在。
他应该感到被推开、被排斥的难过吗?或许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沉重和担忧。这样高强度的、毫无缓冲的压迫,真的是通往“顶峰”唯一的路吗?那座“必须抵达”的顶峰,真的值得付出全部鲜活的人生作为代价吗?
郁程不知道。他只知道,看着那个名字孤零零地挂在晋级名单上,再联想到它背后那个人此刻可能的状态,他心里那点因竞赛失利而产生的失落,彻底被一种更庞大的、混杂着无力与心疼的情绪取代了。
时间在一种微妙的、充满悬疑的氛围中流逝。校园里关于“独行学神”的传说越来越神乎其神,郁程则恢复了表面的如常生活,上课,刷题,和朋友们插科打诨,只是眼神偶尔会飘向那个永远空着或者永远沉默的座位,心头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复赛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帛理源将毫无悬念地代表学校出征,甚至可能一举夺魁,为校争光,为自己铺就一条金光大道时——
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在复赛开始前不到一周,由妗芳老师在班会上,用一种极其凝重、甚至带着深深惋惜的语气宣布了:
“同学们,有一个紧急通知。关于竞赛复赛……我们班的帛理源同学,因为……个人原因,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放弃参加本次复赛。”
教室里瞬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放弃?
在距离顶峰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放弃?
郁程猛地抬起头,看向讲台上妗芳老师那复杂的表情,又下意识地转向那个依旧空着的座位。
个人原因?
什么个人原因,能让一个把自己逼到那种程度、几乎与世隔绝拼命学习的人,在最后关头,放弃一切?
一个冰冷而恐怖的猜测,如同毒蛇般悄然钻入郁程的脑海,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难道是……他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