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疏离 ...
-
季栀开始执行她的“礼貌疏远”政策,像一位恪守规矩的士兵,用规矩在两人之间筑起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
递送文件时,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直接塞进他手里,或者调皮地放在他正在阅读的书页上。她会先轻轻敲敲门,得到冷淡的“进来”后,目不斜视地走到他桌前一米处,将文件放在桌沿,声音平稳无波:“上将,这是需要您批阅的报告。” 然后,不等他回应,便转身离开,脚步干脆,不留一丝留恋。
训练场上,她依旧拼命,但所有的交流仅限于“是,上将”、“明白,上将”。当岳沉就某个动作进行纠正,习惯性地靠近时,她极其细微、但绝对清晰地后退半步,拉开距离,垂下眼睫,避开他可能投来的任何视线接触。那姿态,恭敬而疏离,像对待任何一位值得尊敬但无需亲近的上级。
食堂里,她彻底消失在那个熟悉的角落。她混在最新一批的新兵中间,或者挤在江野那桌,听着他们讨论,偶尔发出笑声,但那笑声似乎也带着一层隔膜。当岳沉的身影出现在食堂门口时,她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扫过,但她从不回望,只专注地盯着自己盘子里依旧难以下咽的食物,小口小口地机械吃着。
夜晚,岳沉的房间终于恢复了过去的死寂。她再也没有出现在门口,用理直气壮的耍赖要求一个“枕头”。甚至,有一次岳沉结束会议,在走廊遇见抱着资料走过的她,他脚步微顿,似乎想说什么,季栀却立刻侧身让出通道,低头恭敬道:“上将。” 然后,像避开什么障碍物一样,迅速从他身边走过,留下一点迅速消散的、带着皂角香的空气。
这种全方位的、彻头彻尾的疏远,持续了整整两周。
起初,岳沉的反应是更加冰冷的沉默和周身能冻结空气的低气压。他批准她的文件,下达指令,纠正动作,一切如常,只是那双褐色的眼睛里,寒意更甚,仿佛蕴藏着即将崩塌的风暴。他看着她受惊又固执地避开他,看着她在那群新兵中强颜欢笑,看着她夜晚独自穿过走廊时略显单薄的背影。
他的不悦是显而易见的,但季栀铁了心。
直到那天下午,武器库清点装备,空间狭小,货架林立。季栀正踮着脚去拿高处的保养油,身后传来熟悉的、极轻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她加快了动作,只想尽快拿完离开。
岳沉走到了她身后,距离很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身体带来的微弱气流变化,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干净的肥皂味,混合着一丝金属的冷冽。
她的脊背瞬间绷紧。
他没有说话。但季栀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后颈上,带着一种审视的、几乎是实质的重量。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季栀心脏骤停的动作。
他俯身,靠近,目标似乎是她的脸颊或耳廓——一个极其罕见、堪称破天荒的、他主动的亲近信号。
就在他的气息即将触及她皮肤的前一秒,季栀像是被火烫到一样,猛地向旁边一侧身,动作幅度之大,几乎撞到了旁边的货架。保养油的瓶子从她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好在没有碎裂,只是浓稠的油液洒了一地,污浊了干净的地面。
季栀看也没看那摊油污,甚至没看岳沉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只是急促地喘息着,低着头,飞快地说:“对不起上将!我立刻清理!”
她转身,想去找抹布,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然而,她的手腕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大手死死攥住。那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季栀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被迫停下脚步,却依旧固执地不肯回头看他。
“放手。”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岳沉没有放手。他猛地用力,将她整个人扳了过来,迫使她面对他。
季栀终于看到了他的脸,或者说,是岳沉终于看到了季栀的脸。
她快速扫了岳沉一眼,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笼罩着一层骇人的阴霾。岳沉褐色的眼眸里不再是冰冷的平静,而是翻涌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季栀看不懂的,类似于被冒犯、被彻底激怒的凶光。她迅速偏过头去,逆来顺受地闭上眼。
岳沉盯着她这幅模样,更加生气,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钉穿。
“躲?”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危险的平静,“季栀,告诉我,你他妈的在躲什么?”
季栀睁开眼,她被他语气中毫不掩饰的暴怒吓住了,但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和那股执拗的劲儿也冲了上来。她用力挣扎,见撼动不了分毫,径直抬起下巴,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
“我没有躲!我只是在遵守上将的规矩!保持距离,避免冒犯!这不是您希望的吗?!”
“我希望的?”岳沉冷笑出来,他猛地将她往前一拽,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鼻尖几乎相抵,他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我什么时候希望过你像个该死的陌生人一样从我身边滚开?!”
“从您说‘冒犯’!从您说‘没有下次’开始!”季栀毫不畏惧地吼了回去,眼圈瞬间红了,“是您说的!未经允许的触碰是冒犯!是您说的不准擅自行动!我现在不碰了!不行动了!我离您远远的!这难道不是您想要的吗?!难道这样也错了吗?!”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岳沉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那双充满了委屈、愤怒和不解的眼睛,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她的话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他引以为傲的理智。
他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的是那个会趴在他身上睡觉、会叽叽喳喳分享清蒸鱼、会不管不顾亲他一口的人。
而不是眼前这个恭敬、疏离、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鲜活气息的、陌生的士兵。
他厌恶失控,厌恶意外。但当她把所有的“意外”和“失控”都收回,变得循规蹈矩时,他发现……他更他妈的厌恶现在这样!
“所以,”他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风暴,一字一顿,“你现在是在用这种方式,报复我?”
“我不敢!”季栀猛地别开脸,眼泪终于滑落,“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了!靠近是错,远离也是错!上将,您到底想我怎么样?!”
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带着一种绝望的哭腔喊出来的。
武器库里陷入一片死寂,岳沉粗重的呼吸声和季栀压抑的啜泣声交织。地上那摊油污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如同此刻两人之间难解的局面。
岳沉死死盯着她,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那双褐色的眼眸里,怒火、烦躁、以及某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命名的痛苦,激烈地交织、碰撞。
他猛地抬起另一只手,季栀下意识地闭眼瑟缩了一下,以为他要动手。
然而,那只手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扣住了她的后脑,迫使她转回头,迎上他逼近的视线。
他的眼神凶狠得像要吞噬她。
“我想你怎么样?”他逼近她,声音低沉而危险,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狠厉,“我想你停止这该死的、愚蠢的自我惩罚!我想你变回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想一出是一出的小孩子!”
他盯着她惊愕睁大的泪眼,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宣布了他的最终判决:
“至于那些规矩——”
他的拇指粗暴地擦过她脸颊上的泪痕,留下火辣辣的触感。
“——从现在起,由我来定。”
“我不喜欢你了!”季栀大声喊,“我之前只是弄混了崇拜和喜欢,你差我太多岁了,我更喜欢同龄人,而且你性格沉默内敛,我一花花蝴蝶你招架不住!你嫌烦,我嫌闷,而且你之前认识太多女性了,我不想和死人争,也不想陪你守着坟!”
一把淬了毒的冰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岳沉心脏最柔软、也最鲜血淋漓的角落。每一个字,都带着精心计算的残忍。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岳沉攥着她手腕的力道,骤然收紧到季栀以为自己的骨头会当场碎裂。但他没有。他只是那样死死地攥着,手背青筋暴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可怕的咯吱声。
他脸上的阴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空白。仿佛所有的情绪,怒火、烦躁、甚至那一丝痛苦,都被这致命的指控瞬间冻结、碾碎,化为了虚无。
他缓缓地合上眼,再次睁开时,那双褐色的眼眸不再是几近崩塌的山峦,而是两颗毫无生气的、冰冷的玻璃珠,倒映着季栀强作镇定却掩不住苍白的脸。
“说完了?”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
季栀被他这种反应吓住了,心脏疯狂地擂着胸腔,几乎要跳出来。她本能地想后退,却被他铁钳般的手死死固定住。
“我……”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来加固自己的防线。
但岳沉没有给她机会。
他猛地凑近,鼻尖几乎撞上她的,那双冰冷的玻璃珠似的眼睛,死死锁住她的瞳孔,仿佛要透过这扇窗户,将她灵魂深处那点可怜的伪装彻底烧穿。
“弄混了?”他重复着她的话,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季栀,你跟在我身边五六年,趴在我身上睡觉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是弄混了?把最好的鱼肉分给我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是弄混了?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一样黏着我的时候——怎么他妈的不觉得是弄混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积压已久的、汹涌的怒意和某种被深深刺伤的暴戾。
季栀被他吼得浑身一颤。
“现在,你告诉我你弄混了?”他盯着她的眼泪,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只有冰冷的讥诮,“因为年纪?因为性格?还是因为——你他妈的终于找到了一个像样的、能说服你自己当逃兵的借口?!”
“我不是逃兵!”季栀尖声反驳。
“你就是!”岳沉斩钉截铁,目光如刀,“一个不敢面对自己心意的、彻头彻尾的懦夫!”
他扣住她后脑的手力道加重,迫使她无法逃避他的视线。
“喜欢同龄人?花花蝴蝶?”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去找啊。看看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谁能受得了你这阴晴不定!看看谁能在我手底下护住你这条不知死活的小命!”
“至于死人……守着坟……” 岳沉的声音再次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季栀,你听好了。”
他凑到她耳边,呼吸灼热,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烙进她的耳膜:
“你不是在和死人争。”
“你,和我,”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血腥的、不容置疑的认定,“和这里所有士兵一样,早就站在同一片坟茔。”
“从你决定靠近我的那一刻起,你的手上就沾满了和我一样的泥泞和血污!你想洗干净?想撇清?想飞回你的花花世界?”
他猛地拉开一点距离,褐色的眼眸里终于燃起了那压抑已久的、足以毁灭一切的烈焰。
“太晚了。”
他盯着她,宣告着最终的审判。
“你的翅膀,早就和我的一样,被这片罪恶的业火,烧得干干净净。”
“嫌我闷?嫌我守着过去?”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弧度,“那你就用你剩下的所有时间,亲眼看着——看着我是怎么在这片坟茔里,给你辟出一条能容你这只‘花花蝴蝶’苟延残喘的路!”
说完,他猛地松开了钳制她的手,像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向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两人之间那道仿佛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季栀脱力,浑身颤抖。她看着站在阴影里的他,看着他眼中那冰冷与烈焰交织的、令人绝望的真实。
她所有精心编织的借口,所有试图自我保护的距离,都在他这番剥皮拆骨、鲜血淋漓的话语面前,土崩瓦解。
她试图逃离的,从来不只是他这个人,而是这片充满死亡与牺牲的、残酷的世界,只可惜,她的命运早已绑定在这里,无路可逃。
岳沉不再看她,他转身,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承载了整个世界沉重的阴影。他迈步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武器库里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季栀破碎的心上。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季栀才缓缓滑坐到地上,坐在那摊尚未清理的、污浊的油渍旁,将脸埋进膝盖,发出了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她以为的解脱,她以为的逃离家族,不过是更深的牢笼。
岳沉不是她的光,他没办法冲散黑暗,他甚至早就坠入了那片她试图逃避的、深不见底的坟茔之中。
她找不到逃离的借口和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