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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羽祸·画皮 ...


  •   晨雾未散,江宁府西城墨韵斋已乱作一团。

      柳慕白死了。

      死在堆满宣纸与颜料的画室里,死在他最钟爱的紫檀木大画案上。

      最先发现的是送早点的学徒,铜盆砸地的哐当声惊醒了半条街。

      ……

      陆青枫赶到时,画室门窗紧闭,屋内却无憋闷之感,反有一股清冷异香,丝丝缕缕,钻进鼻腔。

      那不是寻常檀香,甜中带腥,腥里透凉,仿佛深秋夜露与铁锈交融。

      柳慕白伏在案边,侧脸枕着未完成的《烟雨栖霞图》,神情安详,甚至唇角微扬,仿佛沉入美梦。

      可他的背脊之上——

      空荡荡的。

      整张人皮,自后颈至尾椎,被完整剥离,平整铺展在旁边一张熟宣纸上。

      皮色苍白如蜡,皮下肌理血管纤毫毕现,却无半点血迹污染画纸。那皮上,竟以极细的笔触、暗红的色泽,绘着一幅《栖霞山云海图》!

      山势峥嵘,云涛诡谲,笔法精绝,气韵森然。

      更骇人的是,云海翻涌处,隐有点点金芒,细看竟是掺了金粉的颜料,光线稍移,便流光溢彩,仿佛云层后藏着一轮诡日。

      “妖…妖术啊!”柳家老仆瘫软在地,语无伦次,“老爷他…他昨晚还好好的,说要闭关作画,不准打扰…这、这皮…是怎么…”

      陆青枫没吭声,上前两步,俯身细看。

      人皮画卷边缘与画纸贴合得天衣无缝,若不是那皮下肌理的纹路太过真实,几乎要以为是一幅直接绘于纸上的奇作。剥离手法之精妙,远超屠户疱丁。

      他目光扫过画案。

      ——砚台中墨迹未干,笔洗清水微浊,几支狼毫笔整齐搁在笔山。一切井然有序,毫无搏斗痕迹。

      唯有一处异常。

      青瓷笔洗中,清水上斜斜插着一根羽毛。

      赤红如血,长约半尺,羽梗坚硬似铁,羽丝在窗外透进的晨光下,流转着一种近乎妖异的火彩,尖端隐隐有金色细纹。

      陆青枫用铜镊子小心翼翼夹起,羽毛离水瞬间,竟带起一丝极淡的白气,异香骤然变浓。

      他心头一沉:又是羽毛。此羽气息与之前赤羽教之物迥异,但那份诡异感,如出一辙。

      “赵七。”他朝身后唤道。

      老仵作赵七战战兢兢上前,查验许久,额角直冒汗:“禀陆捕头…这体表无其他伤痕,剥离处切口平滑至极,像是…像是皮肉自行分离。脏腑完好,亦无中毒的迹象。死因…死因似是精气神瞬间被抽空,油尽灯枯。”说完,他心悸地往后退了退,不忍再看。

      “抽空?”陆青枫盯着那安详的侧脸,“他死时可像有痛苦的样子?”

      “不…不像。倒似是…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陆青枫眉心紧蹙,将这四个字在齿间反复碾过,赵万金死时的神情倏然浮现。

      不同之处在于,赵万金死于极乐幻梦,而柳慕白,却像……将自己皮囊化作了一卷画。

      他收好赤羽,对副手胡成道:“封了这里,柳家上下逐一问话,查清柳慕白近日行踪、接触何人、有无异常。还有,”他顿了顿,“暗中查访,江宁府近来可有其他画师、裱糊匠或与颜料打交道的匠人失踪。”

      “是!”

      ……

      日头渐高,陆青枫策马直奔城西听雪园。

      若无要紧事,他还真不想来这个地方。

      园中依旧静谧荒芜,覃先生却不在往日采菌的卧石边。陆青枫循着小径深入,在一处背阴的溪流边,找到了他。

      覃先生正蹲在溪边,凝视着水中几簇随波轻曳、伞盖半透明的菌子。

      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淡淡道:“陆捕头,又带了不祥之物?”

      陆青枫讪讪笑了笑,自怀中取出用油纸包裹的赤羽,递过去。

      覃先生接过,却不展开,只隔着油纸以指尖轻触,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站起身,走到稍亮处,缓缓展开油纸。

      赤羽暴露于天光下,那流转的火彩愈发妖艳。

      覃先生凝视良久,眼神渐深,仿佛透过这根羽毛,看到了极其久远或可怖的事物。

      “赤焰鸠。”他吐出三字,音调平缓,却字字千钧,“此物本应绝迹于南疆瘴林深处,其羽…非吉兆。”

      “有何说道?”

      “赤焰鸠,相传为古时巫祝沟通火神的灵禽,其羽浸染地火精华,性极烈。”覃先生将羽毛举起,对着光线,“你看这金纹,并非天生,是后天以秘法淬入矿物金精所成。持此羽者,可于特定仪式中,引动‘画皮’邪术。”

      “画皮?”陆青枫想起柳慕白那副人皮画卷。

      “嗯。”覃先生将羽毛重新包好,递还给陆青枫,视线却未移开,“非是寻常剥皮。此术需以赤焰鸠羽为媒介,配合特制药引,于活人神志迷离时施为,可令其皮肉‘自愿’分离,且分离之皮保有短暂活性,能受特殊颜料绘制秘图。相传绘成之图,有窥探地脉、定位秘境,甚至…沟通幽冥之诡效。”

      陆青枫听了背脊生寒:“柳慕白的人皮上,绘的正是栖霞山云海图。”

      覃先生沉默片刻,望向栖霞山方向,声音低了几分:“栖霞山…又是栖霞山。看来,赤羽教虽遭重创,却未根除。此番出现的‘画皮堂’,行事更为隐秘诡谲。”

      他顿了顿,看向陆青枫,“柳慕白可是近期接触过古画、古地图,或…曾为人修复过此类物件?”

      陆青枫一怔,立刻想起胡成之前汇报的一条尚未核实的线索:柳慕白月前曾受邀,为城中一位退隐的老翰林鉴定修复一批家传古画,其中似有前朝山水舆图。

      “先生如何得知?”

      覃先生转身,望向溪涧对岸一丛颜色暗沉的朽木,其上生着几朵形似人耳的黑色菌类。“‘画皮’之术,非凭空施为。须得先有‘底图’——或是古旧秘卷,或是沾染地气的古画——才能以此为准,绘制于人皮之上。柳慕□□通画艺,又接触过古画,正是最佳人选。”

      他收回目光,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忧虑:“此羽出现,意味着‘画皮堂’已寻得‘丹青骨’。柳慕白,恐怕只是开始。”

      “丹青骨是何物?”

      覃先生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弯腰,从竹篓中取出一只小玉铲,小心地将那几朵人耳状黑菌采下,放入铺着苔藓的盒中,动作轻柔如待珍宝。

      “丹青骨…”他合上盒盖,指尖在温润的玉面上停留一瞬,“是一种早已失传的矿物颜料母石,色呈七彩,研磨后入画,能与地脉之气产生微妙共鸣。赤羽教若得此物,辅以‘画皮’之术,他们所谋…恐怕就不是几处据点或‘登仙散’那么简单了。”

      他抬眼,与陆青枫目光相触:“陆捕头,此事须得尽快查明。画皮堂手段残忍隐秘,下一个目标,或许已在劫中。另外…”

      覃先生语气微顿,似在斟酌。

      “先生但说无妨。”

      “你身上,除了赤羽邪气,还有一丝极淡的…稚子清息。”覃先生目光清明,仿佛能穿透皮囊,“那孩子,近日可好?”

      陆青枫心头一紧。

      阿湛的存在,始终是他最深的不安。覃先生之前提及过,他未曾承认,此刻为何再度提起?

      难道这覃先生已知晓,自己偷偷把阿湛接到了城里?

      “先生到底想问什么?”他索性把话挑明。

      覃先生走向一旁石阶,拂去落叶坐下,示意陆青枫也坐。

      “陆捕头莫误会,那孩子的来历我不感兴趣。”覃先生道:“赤焰鸠羽性烈,其气息对某些特殊体质,有唤醒或吸引之效。那孩子身体与常人不同,观感敏捷,你或许也发现一二。”

      他顿了顿,“我并无他意,只是提醒。你既将他置于暗处,更需留心细微处。孩童纯真,有时反而能见到成人所不察的东西。”

      陆青枫想起阿湛前日拽着他衣角说的那句“红羽毛……老爷爷……看糖婆婆”,当时只觉童言懵懂,此刻听覃先生一说,寒意骤起。

      他抱拳:“多谢先生提醒。柳慕白一案,还请先生相助,辨识此羽可能来源,以及‘丹青骨’的下落。”

      覃先生颔首:“我可试着追踪此羽近期沾染过的气息。至于丹青骨…”他沉吟道,“不妨从柳慕白接触过的古画、以及江宁府近年来流通的珍稀颜料查起。尤其是,来自西南矿坑或古墓的异常矿石。”

      两人又细谈片刻,陆青枫起身告辞。

      走出听雪园时,日头已偏西。他翻身上马,握紧缰绳,怀中那根赤羽隔着油纸与衣料,仍能感到一丝诡异的温热。

      柳慕白安详带笑的脸、那幅流光诡谲的人皮云海图、覃先生提及“丹青骨”时眼底的凝重、还有阿湛那句含糊的警告……诸多画面交织,沉甸甸压在心头。

      他猛地一夹马腹,骏马嘶鸣,向着府衙疾驰而去。

      长街之上,秋风卷起落叶。无人注意,街角阴影里,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浑浊的眼睛追随着陆青枫远去的背影,干裂的嘴唇嚅动着,无声吐出几个字:

      “麒麟血……菇山醒……劫数,又近了……”

      他哆哆嗦嗦地从破碗底摸出一片干瘪的、颜色暗红的菌盖,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慢慢缩回阴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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