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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稚子·惊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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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青枫回衙后,即刻提审柳家上下。
柳慕白独居墨韵斋后园,妻妾皆居老宅,平日往来不多。唯一贴身伺候的老仆言说,老爷月前确曾为西城致仕的宋翰林修复过几幅古画,其中一幅前朝《南疆矿脉图》破损严重,老爷费了不少心血。
“宋翰林?”陆青枫眉心一跳。江宁府致仕翰林不止一位,但姓宋的,唯有一位——宋砚清,曾任翰林院侍讲,与周学政同期为官,后因体弱致仕,深居简出。
“老爷修复那图后,好几日都心事重重。”老仆回忆道,“小人曾听老爷对着图自语,说什么‘七彩石髓…竟真存世…’,还连夜翻阅古籍。后来…后来便一切如常了。”
七彩石髓?陆青枫想起覃先生所言“丹青骨色呈七彩”,心头疑云更浓。
他命人暗中查访宋府,自己则策马出城,直奔城南竹院。覃先生那番关于“稚子清息”与“赤焰鸠羽”的话,像根细刺扎在心头。
……
前阵子糖婆婆生了场病,由于之前乡下宅子离城里太远,陆青枫便又在城南郊区租了处宅子,把她和阿湛接来,便于照顾。
竹院隐于竹林深处,秋阳透过竹叶洒下斑驳的碎金色,几只麻雀在静谧的林中跳跃。
陆青枫下马时,糖婆婆正端着木盆在井边洗衣,见他来了,忙擦手迎上:“大少爷来了!快进屋,外头风凉。”
“婆婆,您莫要太操劳了,身子才刚好些。”陆青枫把马拴在竹篱墙边的树桩上,环视下院子,“阿湛呢?”
“厢房里头描红呢。”糖婆婆压低声音,脸上却带了几分宽慰,“这几日不知怎的,竟肯安静坐着写字了,就是…”她顿了顿,欲言又止。
“就是什么?”
糖婆婆搓了搓围裙,眼神有些游移:“就是…有时写着写着,忽然就盯着窗户或墙角发呆,喊他也不应。有一次老身见他对着空墙角,嘴唇一动一动的,像在跟谁说话…怪瘆人的。”她说着,自己先打了个寒噤。
陆青枫心下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孩子静得下来是好事,您莫多寻思,我去看看他。”
厢房门虚掩着。
陆青枫轻轻推开,只见阿湛端坐在小书案前,脊背挺得笔直,手握一管小羊毫,正一笔一划地临摹字帖。阳光透过窗纸,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下淡影。
有些日子不见,这孩子似乎抽条了些,脸上幼童的圆润褪去些许,显出清俊的轮廓。只是小脸依旧苍白,眼下有淡淡青影。
“阿湛。”陆青枫唤道。
阿湛笔尖一顿,墨滴在纸上洇开一小团。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陆青枫,那黑沉沉的眼神先是一阵茫然,随即像石子投入深潭,漾开一丝极微弱的光亮。
陆青枫蹙眉,这孩子今日不对劲。
“……阿爹。”阿湛放下笔,站起身,声音细细的,带着久未开口的干涩。这次却没像往常那样扑过去,只是慢慢走到陆青枫面前,仰着脸,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伸出手,轻轻拽住他腰间革带的系绳,又唤了句“阿爹。”
陆青枫蹲下,揉了揉那小脑袋,温声问:“在写什么?”
阿湛不说话,小手环住他脖颈,将头低下去,额角抵在他胸口上。
陆青枫一把抱起他,感觉到这孩子比看起来更瘦,骨头硌手。他目光扫过书案,那张写坏的字帖上,临的是《千字文》,字迹还算工整,只是其间渍了些墨。
而在字帖边缘空白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用淡墨勾画了几笔扭曲的线条——像是藤蔓,又像是某种菌丝的形态。
他心头微凛,拍拍那背柔声道:“阿湛,糖婆婆说,你有时会看着窗户发呆,是看到什么了吗?”
怀中孩子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陆青枫耐心等着。
良久,阿湛才含糊地闷声说:“……红羽毛。”
陆青枫呼吸一滞。
“什么红羽毛?”他尽量放平语气。
阿湛抬起头,眼神有些空洞,手指无意识地抓挠陆青枫的肩膀:“飘…飘过去的…窗户外面…有红羽毛…老爷爷拿着…看糖婆婆。”
“老爷爷?什么样的老爷爷?”
阿湛摇头,眼神里浮现出困惑与一丝恐惧:“看不清…脸黑黑的…眼睛…红红的…”
红眼睛?
陆青枫心下一凛,这描述太过诡异了,他想起覃先生所言,赤焰鸠羽对特殊体质有吸引之效。阿湛能“看到”,未必是真有红眼之人,或许是他体内那“东西”,感应到了羽毛残留的邪气,甚至…感应到了持羽者身上的异样。
“什么时候看到的?”陆青枫追问。
“前天…夜里。”阿湛声音更小了,“糖婆婆睡着了…阿湛渴了,起来喝水…窗户外面…影子…”
陆青枫立刻起身,走到西窗边。
窗棂是寻常竹制,糊着素白窗纸。他凑近细看,日光斜照下,窗纸并无破损。但当他伸出指尖,在窗棂与窗框接合处的阴影里轻轻一抹——
指腹上,沾了一层极淡的、几近透明的赤色粉末。
粉末极细,在光线下微微反光,若不刻意寻找,根本无从察觉。陆青枫凑近鼻端,一股极其微弱的、与柳慕白画室中相似的甜腥气钻入鼻腔,只是更淡,更冷。
是赤焰鸠羽上脱落下来的磷粉!
有人,在不久前,曾潜伏在这窗外,向内窥探!陆青枫浑身的血都冷了一瞬。
他猛地推窗,窗外是茂密的修竹,再远处是院墙。墙根下泥土湿润,有几处极浅的脚印,鞋纹特殊,前掌宽,后跟窄,不是寻常布鞋或草鞋。
“糖婆婆!”他肃声唤道。
糖婆婆慌慌张张跑来:“大少爷,怎么了?”
“这两日,可曾听到什么异响?或见到陌生人在附近徘徊?”
糖婆婆被他脸色吓到,结结巴巴道:“没…没有啊…就是前夜,我从乡下带来的那只大花猫炸了毛,冲着西窗嗷嗷叫,老身还起来骂了两句…难道…”
陆青枫不再多言,迅速检查了整个院落。除了西窗,院墙东南角一处青苔上,也发现了半个模糊的脚印,同样鞋纹。来人身手相当了得,翻墙入内,悄无声息。
目标是阿湛?还是…糖婆婆?抑或只是窥探,确认什么?
他想起覃先生的话——“孩童纯真,有时反而能见成人所不见”。阿湛看到的“红眼睛”,或许不是肉眼所见,而是某种……
“大少爷,这…这可怎么是好?”糖婆婆此时也注意到那些脚印,以为家里遭贼惦记或遇到江湖拍花子的,急得团团转,“阿湛他…”
“糖婆婆莫慌。”陆青枫沉声道,目光扫过窗外,“为防万一,从今日起,您与阿湛暂莫出院门。我会加派人手在暗处看护。”
糖婆婆点点头,拍着胸口叨叨说,“唉,这世道真不太平…”
陆青枫蹲下,握住孩子冰凉的小手,一字一句地交代道:“阿湛,记住,若再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或是听到、闻到什么不一样的,立刻告诉糖婆婆,或告诉外面守着的叔叔,好不好?”
阿湛看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小手反握住陆青枫的一根手指,攥得紧紧的。
陆青枫陪阿湛用了午饭,又细细嘱咐糖婆婆一番,这才策马回府衙,一路上心绪翻涌。
赤羽教“画皮堂”刚现踪迹,这边阿湛就已被窥伺;是巧合?还是阿湛的体质,果然成了某种“引子”?
他必须尽快查明柳慕白一案与宋翰林古画的关联,揪出画皮堂的尾巴。同时,或许真得考虑覃先生的建议,寻一处更隐秘、更安全的地方安置阿湛。
他心绪纷乱,一路策马疾驰。刚到府衙前街,忽见胡成急匆匆迎面奔来,面色凝重:“头儿,又出事了!”
“何事?”
“城东‘裱褙张’的老张头,昨晚失踪了!家里人说,他前几日曾念叨,接了一桩急活,要修复一幅怪画,画上颜料会变色,夜里还有光…”
陆青枫勒住马,眼神骤寒。
第二个。
画皮堂的下一个目标,果然已经动了。
他抬头,望向西天渐渐聚拢的铅灰色云层。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