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第二十二章 旧案·余烬 ...
-
镇远军的番号,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陆青枫心口。
他把自己关在签押房内,门窗紧闭,重新铺开三年前那桩旧案的卷宗。昏黄的灯光下,泛黄的纸页仿佛浸着洗不净的血色。
李庆州,他的恩师,亦是半个父亲。卷宗记载:庆元十四年秋,时任江宁府总捕头的李庆州在彻查一桩涉及西域香料商的走私案时,性情渐变,常独处密室至深夜。某日,忽狂性大发,持刀连伤三名同僚,最后自戕于书房。现场门窗紧闭,无外人侵入痕迹,唯有一股奇异馨香,经久不散。因事涉上官癫狂伤人,影响恶劣,案卷匆匆结定,以“急怒攻心,痰迷心窍”含糊了事。
当时陆青枫在外地公干,归来时只见灵堂白幡。他坚决不信恩师会无故发狂,暗中调查却处处掣肘,那缕异香更是无处可寻,最终成了他心头一根拔不出的刺。
如今再看,处处皆是疑点。
他翻开证物清单,目光落在“残破黄符一角”上。此物被归为“无关民间淫祀物品,已损毁”。但谁判定它无关?又为何急于损毁?
还有,那西域香料商的案卷,竟不翼而飞。
“胡成!”陆青枫沉声唤道。
胡成推门而入:“头儿。”
“三年前与李捕头那桩香料走私案相关的所有人——涉案商贾、经办胥吏、甚至是当时可能接触过证物的杂役——尽数给我暗地里排查出来。活要见人,死,也要知道是怎么死的,埋在何处。”
“是!”胡成领命,迟疑道,“头儿,这事过去三年,只怕…”
“正因过去三年,若有人灭口或掩盖,痕迹反而可能松懈。”陆青枫眼神锐利,“尤其留意,有无与‘赤羽’、‘七彩’、‘香料’或‘古画’相关之人。还有,去查当年负责验看、销毁那‘残破黄符’的是谁。”
胡成神色一凛,沉重应下。
陆青枫又取出裴十三那本《孙子兵法》,目光再次落在那句“鹤需‘点睛’”上。
鹤…点睛…
他铺开江宁府及周边权贵名录,姓氏、别号、雅称中带“鹤”字者,寥寥无几。
其中最显赫者,莫过于当朝国舅、领侍卫内大臣、忠勇侯——贺千山。
贺,鹤。
仅仅是谐音?还是刻意隐晦?
贺国舅远在京城,权势熏天。若真与他有关…
陆青枫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惊涛。此事绝非他一府捕头能轻易触碰。
但“点睛”何解?丹青骨已知是七彩石髓,乃绘制秘图的关键颜料。“点睛”是最后一步?需要特定之人或物来完成?
他想起阿湛。
那孩子的特殊感应,是否就是所谓的“通灵钥”?
而“点睛”,是否意味着需要以这“钥匙”,去“点活”某幅图,或…某个沉睡之物?
思路至此,一阵寒意窜遍四肢百骸。
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暗哨低声禀报:“头儿,周学政府有动静。半个时辰前,一辆来自京城的马车悄悄入府,赶车的老仆,左手腕缠着布!”
京城!左手缠布!
陆青枫豁然起身。宋府老仆宋忠手背有疤,周府访客的老仆手腕缠布。两人皆伤在左手,皆是老仆。
是巧合,还是…根本就是同一人,以不同装扮、不同伤痕特征,分别服务于宋、周两府,乃至那京城来的马车?
若如此,宋砚清、周学政,乃至京城来的势力,便由这“左手有伤的老仆”隐隐串联在了一起!
“继续盯着周府,尤其是那辆马车出来的人。设法看清面容,但切勿打草惊蛇。”
“是!”
暗哨退去。陆青枫坐回椅中,闭目凝神。
无数线索碎片在脑中飞旋:柳慕白的人皮矿脉图、裱褙张的河脉图、七彩石髓、赤焰鸠羽、裴十三的密信、李庆州的旧案、左手有伤的老仆、京城的马车、谐音的“鹤”…
它们像暗河里漂浮的朽木,看似杂乱,却都被一股湍急的、通往深渊的暗流裹挟着,涌向同一个未知的出口。
而阿湛,仿佛就站在那出口最危险的边缘。
他睁开眼,取出覃先生所赠的玉扣。玉质温润,内里似有极淡的光晕流转,握在掌心,竟隐隐驱散了几分心中的躁郁与寒意。
覃先生…此人见识广博,能力莫测,对赤羽教、菇山地脉乃至各种诡谲之物了如指掌。
他究竟是何来历?
仅仅是一位闲散隐士?他与苍崖子道长,又经历过什么,才会对赤羽教如此警惕,却又似乎…对其某些手段并不陌生?
陆青枫想起覃先生在菌冢前,引导阿湛感应时那熟练而深沉的模样。那不是初次尝试的神情,更像是一种…确认。
他知道阿湛会有反应,他甚至在期待某种“共鸣”。
一个念头突兀闪现:覃先生如此热心地卷入此事,协助查案,庇护阿湛,真的仅仅是因为“分内之事”或“医者仁心”吗?他那句“帮他认知自身,引导那份力量为己所用”,究竟是何用意?
陆青枫握紧了玉扣,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无论覃先生目的为何,至少目前,他是唯一能保护阿湛、并能提供对抗赤羽教知识的人。
这份合作,必须继续,但心中的警惕,亦不能松懈。
两个时辰后,胡成去而复返,脸色有些发白:“头儿,查到了…当年负责查验并最终销毁那‘残破黄符’的,是…是府尊身边的钱师爷!而且,三年前那香料商贾案的主犯,那个西域商人,卷宗上记录病死于狱中,但看守的老狱卒偷偷告诉我,那人根本没病,是突然之间…皮肤发红,出现一圈圈颜色诡艳的斑纹,然后…就没了气息。死状,有点像…赵万金!”
陆青枫猛地站起身,椅子刮擦地面发出刺耳声响。
钱师爷!刘知府的心腹!
西域商人,死于类似菌斑的诡异症状!
李庆州查案接触西域商人,而后发狂;西域商人狱中诡异死亡;关键证物“黄符”由知府心腹判定无关并销毁;三年后,类似菌斑症状出现在赵万金身上,引出赤羽教与“登仙散”…
一条被精心掩盖了三年多的线,终于浮出泥沼,散发着腐朽与阴谋的气味。
知府大人…他知道多少?在这张网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陆青枫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从府衙内部,从头顶,沉沉压下。
“头儿,现在怎么办?”胡成声音发干。
陆青枫沉默良久,缓缓坐下,将玉扣紧紧攥在手心。
“先不动声色。”他声音低沉,“钱师爷和府尊那边,只眼观,勿多言妄动。重点还是盯着周府、宋府,以及…继续挖李捕头旧案的每一个细节,特别是他生前最后一段时间,接触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有无收到异常信件物品。”
“是!”胡成退下。
陆青枫独自坐在渐渐昏暗的房间里,窗外最后的天光被乌云吞没。
风雨欲来,而这场雨,恐怕要先从这江宁府衙的内部,开始下了。
他拿起笔,在纸上缓缓写下两个字:
“鹤”
“睛”
墨迹未干,在烛光下幽幽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