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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书店的危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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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辞指尖残留着那枚黄铜书签的微凉触感,以及一个滚烫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秘密。
这份隐秘的悸动尚未平息,书店门口悬挂的风铃便发出一串清脆又略显急促的声响。
这声响与温软进出时带来的柔和叮咚截然不同,带着一种目的明确的闯入感。
他抬眸,视线越过层层书架,落在门口逆光而立的身影上。
来人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浅灰色西装套裙,高跟鞋鞋跟敲击在老旧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与书店宁静氛围格格不入的声响。
“砚辞。”许曼莉摘下墨镜,露出妆容精致的脸,嘴角勾起一个标准的、商业化的微笑,“好久不见。”
沈砚辞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他放下手中那本刚刚还在心不在焉擦拭的《诗经》,语气平淡无波:“曼莉姐。”
许曼莉比他年长一岁,两家算是世交,童年时有过几面之缘。
但这份交情,显然不足以让她成为“砚辞书斋”的常客。
她的到来,通常意味着麻烦。
或者说,是沈砚辞最不愿面对的、“现实”的叩门声。
许曼莉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目光在书店内缓缓扫过。
她的视线掠过那些沉默伫立的深棕色书架,掠过空气中漂浮的、带着陈旧纸张特有气味的微尘,掠过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无数细小尘埃的光柱。
这里的时间流速,似乎都比外面要缓慢许多。
“你这儿,还是老样子。”她轻轻笑了一声,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别的什么,“一点都没变。”
沈砚辞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说明来意。
他像一棵扎根于此的古树,对外界吹来的任何风,都保持着惯有的警惕。
许曼莉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装订精美的文件。
白色的封皮在略显昏暗的书店里,显得有些刺眼。
“我就不绕弯子了。”她将文件轻轻放在沈砚辞面前那张用来登记借阅的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我这次来,是代表公司,想跟你谈谈‘砚辞书斋’的未来。”
沈砚辞的视线落在那个白色封皮上,没有动。
“‘砚辞书斋’的未来,一直都很明确。”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就是保持现状。”
许曼莉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摇了摇头。
她翻开文件,指尖点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图表和数据。
“砚辞,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情怀不能当饭吃。”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理性的、不容置疑的冷静,“你看看这些数据,这是过去三年,本市同类独立书店的营收情况和闭店率。”
沈砚辞的目光淡淡扫过那些曲线和百分比。
它们像一群冰冷的、没有生命的符号,试图量化他所守护的一切。
“再看这个,”许曼莉又翻过一页,上面是“砚辞书斋”近一年的客流量和销售额统计,那缓慢下滑的曲线,像一道无声的催命符,“客流量同比减少百分之十八,销售额下降百分之十五。”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沈砚辞:“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沈砚辞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这些数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每一个黯淡下去的数字,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他心上。
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书店的价值,不在于这些数字。”
“那在于什么?”许曼莉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具压迫感,“在于这些落满灰尘、可能一年都无人问津的旧书?在于这栋比你年龄还大、每年都需要投入维修费用的老房子?还是在于你一个人,日复一日,守着这份……快要被时代淘汰的坚持?”
她的话语,精准地戳中了沈砚辞最不愿触碰的隐忧。
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试图解剖他赖以生存的信念。
书店里安静得能听到尘埃落定的声音。
阁楼上,隐约传来温软轻柔的哼唱声,还有年糕偶尔发出的、细微的跑动声。
那是一个与他脚下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的、充满生机的空间。
与他此刻内心的滞涩,形成鲜明对比。
“我们公司,”许曼莉见他不语,继续推进她的方案,语气恢复了职业化的平稳,“非常看好‘砚辞书斋’这个品牌,以及它所处的地理位置和文化底蕴。”
她再次指向文件上的效果图。
那上面,“砚辞书斋”被改造得面目全非。
古朴的木制书架被替换成冰冷的金属货架。
温馨的暖光台灯变成了刺目的射灯。
阅读区变成了网红打卡点,摆放着一些看起来与书籍毫无关系的装饰品。
甚至连书店的名字,都被加上了一个花哨的、不伦不类的后缀。
“我们将保留‘砚辞书斋’的核心名字,但会对它进行全面的升级改造。”许曼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改造后的盛况,“引入咖啡轻食,设置互动拍照区,举办潮流文化沙龙……我们会让它重新焕发生机,成为年轻人争相打卡的城市地标。”
她看向沈砚辞,抛出了最具诱惑力的条件:“收购价格,会远高于市场评估价,并且,你可以保留部分股权,继续参与书店的运营……当然,是以顾问的形式。”
沈砚辞的目光从那张效果图上移开。
他看向窗外。
阳光正好,斑驳的树影落在老旧的路面上。
几个学生嬉笑着从书店门口跑过,连看都没看这块沉默的招牌一眼。
许曼莉的话,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出他一直在逃避的现实。
这个世界确实在变。
变得很快。
快到他快要追不上了。
他害怕改变。
害怕爷爷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也会在所谓的“升级改造”中消失殆尽。
害怕这个承载了他全部童年和回忆的地方,最终会变成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嘈杂的、陌生的空间。
那是比书店倒闭,更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弥漫开一种混合着陈旧纸墨和无力感的苦涩。
“说完了?”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沙哑。
许曼莉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
她准备了大量的数据和说辞,试图说服他这个“顽固派”。
沈砚辞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她,那平静之下,却有着不容撼动的坚定。
“书店,不卖。”
他吐出这四个字,清晰而决绝。
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像一块沉默的磐石,任由浪潮拍打,岿然不动。
许曼莉脸上的职业化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
她皱起眉头,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解和急切:“砚辞,你理智一点!数据不会骗人!照这样下去,‘砚辞书斋’还能撑多久?一年?两年?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沈爷爷的心血,就这么……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吗?”
“沈爷爷的心血”这几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沈砚辞的心上。
他的脸色微微白了一些。
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但他依旧没有松口。
“那是我的事。”他偏过头,视线落在书架最高层那本孤零零的《小王子》上,语气淡漠,“不劳费心。”
许曼莉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终于有些恼了。
她合上文件,发出不小的声响。
“沈砚辞,你会后悔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拒绝后的气急败坏,“等到哪天书店真的维持不下去了,你别来找我!”
沈砚辞没有回应。
只是默默地拿起那块永远挂在他腰间的、干净的软布,开始擦拭身旁的书架。
仿佛要将刚才那番对话带来的所有纷扰,都一并擦拭干净。
许曼莉瞪着他的背影,胸口起伏了几下。
最终,她抓起桌上的文件,塞进公文包,踩着那双价值不菲的高跟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店。
风铃再次发出一串急促的、近乎刺耳的声响,然后归于沉寂。
书店里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甚至比之前更加安静。
一种沉闷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阳光依旧明媚地照耀着。
尘埃依旧在光柱中无忧无虑地舞蹈。
仿佛刚才那场关乎书店存亡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只有空气里残留的那一丝淡淡的、属于许曼莉的昂贵香水味,证明着她曾经来过。
并且,留下了一颗名为“现实”的炸弹。
沈砚辞擦拭书架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他的背影挺直,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许曼莉的话,那些冰冷的数据,那些下滑的曲线,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快要被时代淘汰的坚持……”
“……沈爷爷的心血……”
“……还能撑多久?”
他闭上眼,感觉一阵细微的眩晕。
阁楼上,温软似乎哼唱完了一首曲子。
年糕满足的咕噜声隐约传来。
那片小小的阁楼,像风暴眼中唯一平静的角落。
而他脚下所站的这片土地,他守护了十几年的这个空间,正被看不见的潮水缓缓侵蚀。
岌岌可危。
他放下软布,走到窗边。
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瞬息万变的街道。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固守的这座孤岛,或许真的……时日无多了。
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无力感,缓缓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这个问题,像沉重的枷锁,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而他不知道的是,阁楼的楼梯拐角处,温软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宠物图鉴,脸上轻松的神情早已消失不见。
她听着楼下长久的、令人不安的沉默。
轻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清晰的担忧。
她好像……无意中,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关于这个书店的。
也关于那个,看似冷漠坚硬、实则将全部柔软都系于此地的男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