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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焦虑的店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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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曼莉高跟鞋的笃笃声,仿佛还残留在书店老旧的木地板上。
连同她留下的那份冰冷数据和尖锐话语,一起构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魔咒。
沈砚辞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
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鲜活气息的雕像。
窗外阳光依旧,尘埃依旧在光柱中漫舞,可书店内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
他缓缓走到最近的一个书架前。
指尖拂过一排排整齐的书脊,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
仿佛在触摸易碎的梦境。
或者说,一个即将醒来的梦境。
“快要被时代淘汰的坚持……”
许曼莉理性而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里自动循环播放。
像一台出了故障的留声机,反复刮擦着他最敏感的神经。
他猛地抽出一本书。
是一本纸张已经泛黄、书角有些卷曲的《边城》。
他盯着那磨损的书角,眉头紧紧皱起,仿佛那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证。
他转身从柜台下拿出他专用的修补工具盒——一个比他年龄还大的、边角磨得发亮的木盒子。
里面整齐排列着各种型号的镊子、剪刀、裁纸刀,以及不同颜色和质地的修补纸张。
他坐下来,打开那盏陪伴了他无数个夜晚的绿色台灯。
灯光照亮了他紧绷的下颌线。
他先用软毛刷轻轻扫去书页间的灰尘。
动作细致入微,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然后,他选取了一张颜色最接近原书页的薄棉纸。
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裁出需要的大小。
再用特制的、几乎无酸的糨糊,一点点涂抹在边缘。
他的动作依旧稳定、精准,带着一种常年练习形成的肌肉记忆。
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粘贴时,指尖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压抑的颤抖。
仿佛他修补的不是书页,而是自己那岌岌可危的内心秩序。
“客流量同比减少百分之十八……”
又一个冰冷的数据跳了出来。
他手一抖,镊子尖差点戳破那脆弱的棉纸。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可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奔向那些他不愿面对的现实。
书架顶层那本《小王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它和它旁边空着的位置,像是某种无声的嘲讽。
嘲讽着他的固执,他的守旧,他这一厢情愿的、逆流而上的坚持。
爷爷的笑容,爷爷抚摸书脊时温柔的眼神,爷爷在雨天里戴着老花镜写日记的背影……
这些温暖的回忆,此刻却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害怕。
他害怕的不是书店倒闭本身。
他害怕的是,爷爷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会从他手中彻底消失。
他害怕的是,那个曾经给过他唯一温暖和陪伴的地方,最终会变成记忆里一个模糊的、再也触摸不到的影子。
那比让他失去任何东西,都更加难以承受。
“砰——”
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从阁楼方向传来。
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是年糕被惊到后,短促而尖锐的“喵呜”一声。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书店里那层紧绷的、压抑的薄膜。
沈砚辞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抬起头。
眉头死死拧紧,脸上瞬间覆上一层寒霜。
所有的焦虑、不安、自我怀疑,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迁怒的出口。
“温小姐!”他的声音带着明显压抑的怒气,比平时更加冷硬,“我记得我们约定过,保持安静是基本的礼仪!”
尤其是,在“他的”书店里。
阁楼上瞬间安静了下来。
连年糕那点细微的咕噜声都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温软带着歉意的、轻轻的声音:“对不起,沈先生,是我不小心碰掉了笔记本……年糕只是被吓了一跳……”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
像是一阵微凉的风,轻轻拂过他燥热的怒火。
沈砚辞抿紧了唇。
他知道自己的迁怒毫无道理。
他也知道,温软和她的猫,并没有做错什么。
错的是这个不再需要书店的时代。
错的是他这个……无力回天的守护者。
他没有再回应。
只是低下头,继续着手里的修补工作。
动作却比刚才更加用力,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
仿佛要将所有的烦躁,都倾注到这小小的书页之上。
他修补完《边城》,又抽出一本《围城》。
检查完《围城》,又拿起一本《城堡》。
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重复着检查、除尘、修补、归位的动作。
似乎只要让双手忙碌起来,就可以暂时屏蔽脑海里那些喧嚣的声音。
就可以假装一切都还没有改变。
假装爷爷还会在某个午后,笑眯眯地走进来,问他:“阿辞,今天有有趣的新客人吗?”
可是,没有新客人。
连旧的客人,都越来越少了。
下午的阳光,一点点西斜。
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满是书籍的地板上,显得格外孤寂。
期间,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推门进来。
风铃响动。
他们好奇地四处张望了一下,拿起手机似乎想拍照。
但在沈砚辞那过于“专注”(或者说“低压”)的气场下,又讪讪地放下了手机。
他们在书架间转了不到五分钟,低声交谈了几句“好像没什么网红书”、“有点闷”,便匆匆离开了。
像一阵风,刮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反而带走了书店里原本就稀薄的生气。
沈砚辞擦拭书架的动作,在那几个学生离开后,停顿了良久。
他看着门口微微晃动的风铃。
眼神空洞。
许曼莉的话,再次无情地响起:“……成为年轻人争相打卡的城市地标……”
不。
那不是他想要的书店。
那也不是爷爷想要的书店。
可是,爷爷想要的书店,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
在这个连空气都充斥着快节奏的时代,还有它的容身之处吗?
他不知道。
他第一次,对自己坚守了十几年的事情,产生了如此深切的怀疑。
这种怀疑,比任何外界的攻击,都更让他感到恐惧。
阁楼上。
温软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
年糕似乎感知到楼下不同寻常的低气压,也乖巧地蜷缩在她身边,不再闹腾。
她听着楼下那持续不断的、几乎带着某种偏执的擦拭和整理声。
脑海里回响着下午隐约听到的、关于“收购”、“数据”、“客流量”的只言片语。
她看着手边那本厚厚的宠物行为学笔记。
一个模糊的、不成形的念头,像水底的气泡,悄无声息地浮了上来。
但很快又沉了下去。
她不确定。
不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可行。
不确定那个看起来像铜墙铁壁一样的男人,是否会接受,甚至是否……需要她的这点微不足道的“帮助”。
她只是觉得,楼下那片过于沉重的安静,让她心里有点发闷。
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为这个安静得快要窒息的书店。
也为那个把自己困在书店里,独自对抗着整个时代洪流的、固执的男人。
夜幕,终于彻底降临。
沈砚辞没有开大灯。
只留了柜台那盏绿色台灯,在无边的黑暗里,撑开一小圈昏黄的光晕。
像大海中一座孤独的灯塔。
光芒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他停下了所有徒劳的忙碌。
静静地坐在柜台后面。
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只有偶尔,他会抬起头,望向窗外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的街道。
那是一个与他脚下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的、喧嚣而充满活力的世界。
近在咫尺。
又远在天涯。
他守着他的孤岛。
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焦虑。
像一艘在暴风雨前夕迷失了方向的船。
不知道下一步,该驶向何方。
而阁楼缝隙里透出的那一点温暖灯光,和隐约传来的、轻柔的尤克里里琴声。
成了这片黑暗与迷茫中,唯一能触摸到的、真实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