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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疼痛 ...

  •   又是一年了,顾羽和季淮已经这样相伴着度过了许多个年头。
      这些年,一直是他们两个人一起过年。
      顾羽没有家人,季淮也没有家人。他们便是彼此唯一的家人。

      顾羽的家庭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贫困。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他是跟着爷爷长大的。
      童年的记忆里满是爷爷的身影。虽然日子过得俭朴,但爷爷爽朗豁达,从不服老,平日里不是和几个老伙计在公园健身下棋,就是乐呵呵地带着小顾羽。

      老人家把能给的全部都给了这个孙子,哪怕自己拮据,也总想让孙子开心。在爷爷毫无保留的疼爱里,尽管父母缺席,顾羽依然长成了一个开朗乐观的孩子。
      在学校里,他朋友很多,童年的底色始终是明亮而欢快的。

      顾羽认识季淮,是在小学。
      那时的顾羽因为性格好,身边总是热热闹闹地围着一群朋友。
      而季淮却太显眼了,在所有孩子奔跑嬉闹的年纪,他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不哭,不笑,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像一座没有情绪的小小孤岛。
      在喧腾的孩子堆里,那份沉默格外突兀。

      顾羽天性里就有种柔软的正义感,觉得大家都该好好在一起玩。于是他常常主动凑到季淮身边,笑嘻嘻地找他说话,邀他游戏。
      季淮起初态度很冷,甚至流露出不耐烦,但顾羽有种单纯的执着,日复一日,季淮紧抿的唇角终于松动了些。
      两个性格迥异的孩子,就这样成了朋友。

      后来,季淮甚至会主动带顾羽去自己家。
      那是顾羽第一次见到那么宽敞明亮的房子,干净得仿佛会发光。季淮拿出许多顾羽没见过的玩具和零食与他分享,顾羽总是开心得眼睛发亮。

      但在这份明亮之下,却也藏着阴影。
      季淮的父母关系似乎很糟,有一次顾羽甚至撞见他们激烈地争吵,声音尖利,场面对于孩子而言近乎恐怖。
      季淮默不作声地拉着他躲进房间,顾羽吓得不敢动弹,季淮却只是平静地拍拍他的背,脸上是一种近乎麻木的习以为常。
      那一刻,顾羽觉得季淮比自己成熟得多,也厉害得多。

      顾羽也带季淮回过自己家。
      窄小的屋子,采光不太好,周围环境杂乱喧闹。他起初有些忐忑,怕季淮不习惯,但季淮没有流露出丝毫嫌弃,反而在爷爷面前格外礼貌懂事,很得老人家欢心。

      一静一动,两个截然不同的孩子,关系却越来越好,几乎形影不离。

      直到六年级那年,刚过完春节,季淮突然消失了。
      那时,顾羽的父母照例在短暂的团聚后,又踏上了外出打工的路。顾羽还没从离别的怅然中回过神,就跑去季淮家找他,却只见大门紧闭。
      他固执地在门口等了很久,从天亮等到天黑,也没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有邻居看见,告诉他,那家人搬走了。

      顾羽不肯相信。季淮如果离开,怎么会不跟自己说一声呢?
      他接连去等了几天,直到最终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季淮真的走了,没有告别。

      开学后,那个总是安静坐着的位置换了别人。他们就这样,悄然散落在了时光里。

      日子照常向前流淌。
      六年级即将结束,小学时光就要画上句号,顾羽很快要升入初中了。
      然而就在这个暑假,一个噩耗猝不及防地砸了下来。
      顾羽的父母死了。

      刚听到消息时,顾羽整个人都是懵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不到半点真实。
      他和父母其实算不上亲近。细想起来,每年能见到父母的日子,不过是春节那短短几天,十根手指都数得过来。
      父母对他而言,更像是两个熟悉的陌生人。

      但孩子天性里总存着一份对父母的依恋。每年他还是会盼着过年,盼着那扇门被推开,风尘仆仆的两个人走进来。
      即便刚见面时会有些生疏和害羞,可他心里依然是喜欢他们的。就像所有孩子,天生就会爱自己的爸爸妈妈。
      只是这份爱,在顾羽这里更像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
      真正的陪伴与亲昵太少,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温热,就又匆匆别离。

      如今听到他们死了,一种钝重的难过还是慢慢淹了上来。
      说不清具体是哪里疼,只是心口堵得慌,闷闷的,连呼吸都变得费力。

      因为穷,顾羽的父母住不起像样的房子。他们和许多同样漂泊的人挤在一间旧屋里,像一群在夹缝中求生的老鼠。
      这样的地方,处处是隐患。用的电器多是便宜货,电线老化,插座松动,危险早已悄悄潜伏。
      起火是在半夜。累了一天的他们睡得正沉。插座先是冒烟,接着窜出火苗,然后烈焰猛地腾起,吞噬了一切。
      最后只有两个人逃了出来。其余的人,包括顾羽的父母,都在睡梦中被大火带走,再也没能醒来。

      爷爷听到这个噩耗,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背脊佝偻下去,眼里再没了往日的神采。
      老人年轻时家境贫寒,直到近四十岁才和三十五岁的奶奶走到一起。奶奶是二婚,两人先后有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生儿子时,奶奶难产去世。那个儿子,就是顾羽的父亲。
      之后爷爷没再娶,一个人拉扯大两个孩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个打击太重,老人终于撑不住,病倒了。

      没过多久,爷爷也走了。
      顾羽永远记得那个早晨。他像往常一样去给爷爷送早饭,唤了几声,爷爷一动不动。他伸手去碰,触到的却是冰冷僵硬的肌肤。
      顾羽吓傻了,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像连呼吸都忘了。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地面对死亡。
      过了很久,他才猛地惊醒,跌跌撞撞冲出门,奔向邻居家求救。

      后来,他的生存成了问题。
      姑姑和姑父因为他大吵了一架。顾羽蹲在角落,头埋得很低,一言不发地听着。
      姑姑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她觉得自己得负起责任。可姑父的顾虑也很现实,他们自己也只是普通家庭,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实在没有余力再承担一张嘴。

      最终,顾羽被送进了一所封闭式管理的寄宿学校。姑姑告诉他,先把初中三年混完。
      三年后,他就得自己出去谋生了。

      学校很糟。环境破旧,风气也差。来这里的学生,多半是家长管不住,也不指望读书出头的“混混”,真正静下心来学习的人寥寥无几。
      顾羽因为小学底子扎实,第一次考试就拿了年级第一。
      成绩好,长得好看,性格也好,这样的他在学校里格外显眼。
      女生们喜欢悄悄看他,而那些在校园里横行惯了的“混混”们,也盯上了他。

      男混混会把他堵在墙角,霸凌他。女混混则常围着他嬉笑,戏弄他。
      一开始,顾羽还试图讲道理,可换来的只是更响亮的嘲笑。
      渐渐地,他越来越沉默,眼神里却积起了越来越重的戾气。后来,他不再忍耐,开始学着还手。
      他学会了打架。

      成绩好在这时体现了它的好处。每次打架被老师叫去,顾羽总是被偏袒的那一方。老师心里清楚谁是挑事的,况且一个好学生,自然更值得“保护”。
      因此,顾羽从没因为打架受过罚,甚至因此换来了一段时间的安宁。
      那些混混明面上不再轻易动他,却把账记在了心里。顾羽知道,但不在乎。

      后来,他的身世不知怎么被传开了。“没爹没妈的孤儿”,这个标签很快传遍了全校。有人嘲笑他,有人同情他,也有人只是拿他当消遣的谈资。
      他成了别人口中的一则故事,或是一个笑话。

      学校生活越来越难熬。
      他几乎没有零花钱,常常吃不饱,人瘦得厉害。
      衣服总是那几件,洗到发白、变薄,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稍一用力就会扯破。
      他也开始格外讨厌冬天。
      没有厚衣服,寒风一吹就透进骨头里。被子又薄又硬,盖在身上轻飘飘的,攒不出一丝暖意。夜里他常蜷成一团,腿压麻了,还是冻得睡不着。
      冻疮也来了,手指脚趾又红又肿,痒得钻心。挠破了,便渗出黄水,混着血丝。
      每个冬天都变得格外漫长。

      学校每月放一次假,但顾羽并不期待这样的日子。
      一放假,他就得回到姑姑家,在那里过着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生活。
      客厅角落的地上铺着硬纸板,那就是他的“床”。他得帮忙干活,从早忙到晚,累到直不起腰,却常常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那种卑微像是渗进了骨子里,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他能做的,似乎只有学习。
      并不是因为怀抱什么“知识改变命运”的远大理想,他很清楚,自己根本读不了高中。对于读书本身,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概念,只是人在学校,自然就顺着这条路往下走。

      而学习,渐渐成了他逃离现实的唯一方式。
      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只有把整个人埋进书本和题目里,才能暂时忘记身边的窘迫与苦楚。
      他尤其喜欢解那些很难的题,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全神贯注才能理出头绪的题目。沉浸其中的时候,他会忘记时间,忘记身处的境地,世界缩小到只剩纸笔与思路。
      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过去了,他也因此没有余力去反复咀嚼现实的疼痛。

      只有学习,能让他完全专注。这种专注像一层薄薄的盔甲,让他积蓄起一点点精神力量,去面对周遭的冷漠与恶意。
      当一个人全心投入一件事的时候,外界的伤害仿佛就隔了一层,变得模糊而遥远。

      就这样,日子在纸笔间,在沉默中,在一次次解出难题的短暂安宁里,悄然流走。
      三年初中时光,竟然也就这么过去了。

      在最后离开学校的那天,顾羽被那群混混堵住了。这场清算他早已料到。
      那一架打了很久,顾羽一个人对着一群人,打到筋疲力尽,浑身是伤。最重的一下落在眼睛上,尖锐的疼痛之后,视线迅速模糊下去。
      他心想,这只眼睛大概是要瞎了。
      没有钱看医生,瞎了也就瞎了吧。
      顾羽躺在尘土里,竟觉得坦然。

      他在原地躺了很久,才攒够力气慢慢坐起来,又一点点站起身。
      四周早就空了,那群人早已散去。可当他抬起头的瞬间,却看见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就在几米外,静静地面朝着他。
      顾羽望过去,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他,不是刚才那伙人里的任何一个。

      对方很瘦,肤色是那种久不见光的苍白,头发有些长,刘海垂下来,半掩着眼睛。黑眼圈很重,整个人站在炽烈的阳光下,却透出一股阴森森的气息,像个没有温度的影子。
      尤其让顾羽不适的是,对方的目光一直钉在自己身上,沉默而专注,看得他脊背发凉。

      两人对视了半晌,那人却一动未动。顾羽猜不透他的来意,索性不再理会,移开视线,抬脚准备离开。
      就在擦肩而过的一瞬,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臂。
      力道极重,像是生怕他逃走。
      顾羽疼得蹙起眉,转头看向对方。

      那人依旧不说话,只是缓缓转过脸,迎上他的目光。
      凑得近了,顾羽才真正看清他的面容。苍白的皮肤,深黑的眼,轮廓在岁月中拉长,却隐约透出某种熟悉的影子。
      顾羽怔住了,记忆深处有什么被猛地掀开。
      他愣了许久,破碎的片断才一点点拼凑起来。

      儿时的玩伴。那个突然消失的人。
      是季淮。
      顾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站在他面前的,真的是季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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