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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结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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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正位东宫,如同一根定海神针,暂时稳住了波涛暗涌的朝局。然而,谁都明白,这根“神针”本身,尚且稚嫩,真正维系这脆弱平衡的,是养心殿内那盏摇曳欲熄的孤灯。
立太子之后,皇帝李修明的身体便如同彻底崩断的弓弦,急转直下。他大部分时间陷入昏沉,仅靠着参汤和楚月澄竭尽全力调配的珍贵药液维持着最后一丝生机。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且往往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和浑身难以忍受的疼痛,那双曾经洞察世事的眼眸,也变得浑浊不堪,时常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龙纹,仿佛灵魂已抽离了这具饱受折磨的躯壳。
坤宁宫内的气氛,也随之变得更加凝重。洛皇后几乎不再离开宫殿,所有宫务皆由容妃代为处理,她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教导太子和……等待那个终将到来的时刻上。太子承稷似乎也隐隐感知到了什么,比往日安静了许多,读书习字更加用心,偶尔会停下笔,望向养心殿的方向,小小的眉头蹙起,带着一丝超越年龄的忧虑。
我们几人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楚月澄日夜守在太医院,随时准备应对养心殿的传召;容妃将坤宁宫与东宫(太子虽年幼,但已按制迁居东宫,由洛皇后和我们轮流看护)守得密不透风;慧妃的情报网延伸至前朝的每一个角落,密切关注着任何可能出现的异动;姜嫔则负责着两处宫殿最核心人员的饮食,确保万无一失。
然而,最让人心忧的,并非是外界的风雨,而是皇帝自身。
大约在立太子两年后的一个秋日,皇帝在一次昏睡数日后醒来,眼神却变得异常怪异,没有了往日的空洞,反而充满了一种孩童般的迷茫与……奇异的亮光。他不再认得身边伺候的陈忠,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微笑,仿佛在与看不见的人对话。
起初,太医署只以为是高热引发的谵妄。但很快,情况变得愈发清晰,也愈发令人心酸。
他会突然抓住陈忠的手,急切地问:“芷兮呢?朕方才还看见她了,她穿着那身海棠红的裙子,就站在窗边……她说要给朕跳新学的绿腰舞……”
芷兮。是先皇后沈芷兮的闺名。
他会对着虚空嗔怪:“长安,莫要顽皮,快从朕的御案上下来!那奏折不是你该碰的……”仿佛那个夭折多年的爱子,正在他眼前嬉戏。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低唤着:
“瑶瑶……瑶瑶……”
声音时而温柔缱绻,如同情人间的呢喃;时而痛苦悔恨,带着无尽的哀伤与自责;时而又变得愤怒而绝望,仿佛在质问,在控诉。
“瑶瑶,是朕对不起你……”
“瑶瑶,我们的孩子……”
“瑶瑶,别走……别离开朕……”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瑶瑶,你听见了吗……”
那些被刻意遗忘、被权力与冷漠掩埋的深情、愧疚与绝望,在他意识涣散的最终时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将他彻底淹没。他不再是那个冷酷权衡的帝王,只是一个失去了挚爱、追悔莫及的普通男人,在生命的尽头,徒劳地想要抓住那些早已消散的幻影。
陈忠跪在龙榻边,老泪纵横。伺候的宫人无不掩面低泣。这些破碎的呓语,拼凑出一个与朝臣眼中截然不同的皇帝,一段被深埋的、刻骨铭心的帝后情殇。
消息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坤宁宫。
洛皇后听闻后,沉默了很久。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开始飘落的枯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嫉妒,也无悲伤,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看透了世情无常的平静。或许,早在皇帝将那幅《百子迎福图》的真相、将那些皇嗣夭折的疑点默许存在时,她就已经对这位夫君,不抱任何关于情爱的幻想了。此刻皇帝的悔恨,于她而言,不过是印证了容妃当年的判断,也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身上所肩负的、保护幼子、稳定江山的责任。
容妃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心也悲。可惜,太迟了。”
我和姜嫔、慧妃心中亦是感慨万千。先皇后悲剧的一生,皇帝临终前的幡然悔悟,都像是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这九重宫阙内的无情与残酷。
皇帝的呓语断断续续持续了数日,他的生命力也在这种精神与□□的双重折磨下,飞速流逝。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窝深陷,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终于,在一个寒露深重的凌晨,养心殿内那断断续续、饱含痛苦与执念的呼唤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陈忠一声凄厉悲怆的长呼:“皇上——驾崩了!”
沉重、悠长、象征着国丧的钟声,瞬间响彻了整个紫禁城,一声接着一声,穿透黎明前的黑暗,传遍京师的每一个角落。
龙驭上宾,乾坤同悲。
坤宁宫内,洛皇后在听到钟声的那一刻,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她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属于国母的、沉静而坚毅的光芒。她迅速换上早已备好的孝服,对容妃道:“按计划行事。”
容妃郑重点头,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整个皇宫瞬间陷入一片素白与忙碌之中。丧仪依制启动,内务府、礼部官员穿梭不息,宫人皆换上孝服,哭声震天——无论真心假意。
而此刻,最重要的,是新帝的登基。
在先帝驾崩当日,内阁首辅、几位顾命大臣,以及宗室亲王,便齐聚养心殿外。在确认先帝大行之后,由首辅亲自宣读先帝遗诏,拥立皇太子李承稷继承大统。
年仅七岁的李承稷,穿着一身特制的小号龙袍,被洛皇后牵着手,一步步走向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他的小脸紧绷着,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紧张和茫然,但在母亲沉稳的目光鼓励下,他努力挺直了小小的脊背。
御阶之下,黑压压地跪满了文武百官、宗室亲贵、后宫妃嫔。山呼“万岁”的声音如同海啸,席卷了整个大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震耳欲聋,象征着权力的交接,一个时代的终结,与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李承稷,不,现在应该称其为新帝了,端坐在对他而言仍显宽大的龙椅上,接受着臣民的朝拜。他依着母后和太傅事先教导的样子,努力维持着天子的威仪,小手紧紧抓着龙椅的扶手。
洛皇后,如今是太后了,则垂帘坐在龙椅之后。她将成为儿子最坚实的后盾,在这幼主临朝的艰难时期,撑起大周王朝的天空。
我、容妃、姜嫔、慧妃等人,跪在妃嫔队列之中,看着那龙椅上小小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我们亲眼见证了一个生命的逝去,一个时代的落幕,也见证了一个稚嫩的新生,一份沉重责任的开始。
先帝在无尽的悔恨与对先皇后的追忆中溘然长逝,他终究未能亲口对那个他亏欠良多的女子说一声抱歉。而他留下的这个帝国,和他那年仅七岁的继承人,未来的道路,依旧充满了未知的挑战与艰险。
丧钟的余音还在空气中回荡,新帝登基的朝贺声已然响起。这深宫,这天下,就在这悲喜交织、新旧交替的节点上,缓缓翻开了崭新的一页。属于李承稷的时代,来临了。而守护他的征程,对于我们而言,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