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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轻盈的重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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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落在唇角的吻,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在两人之间无声扩散,却没有打破那层最后的心照不宣。
接下来的三天,一切似乎如常,又处处不同。温苒照常上班开会,宁远栩依旧埋头工作室,但早晨递咖啡时的指尖触碰延长到了两秒,深夜客厅偶遇时的对视会多停留半拍。两人都默契地停在了那条看不见的边界前,谁也不先迈出那一步。
周五晚上九点,温苒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走出书房时,客厅的灯还亮着。宁远栩坐在沙发上,手里不是金属部件,而是一件正在打磨的小银饰——正是温苒前些天见过的那件,羽毛造型,纤薄精致。台灯的光晕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那神情和他做任何事时一样,沉浸得仿佛与外界隔绝。
温苒的脚步顿了顿。她没有直接走过去,而是先去了厨房,倒了两杯温水,才走向客厅。
“还在做那个?”她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很自然地在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
宁远栩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她一眼,点了点头,又继续手中的活计——用极细的砂纸打磨羽毛的羽脉,动作轻缓得像在对待活物。
温苒没有追问这是什么,送给谁。她靠在沙发里,慢慢喝着水,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银饰上,也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
客厅里只有砂纸摩擦金属的沙沙声,规律而平缓,像某种白噪音,让这个加班的夜晚显得格外安宁。
约莫过了十分钟,宁远栩的手机响了——视频通话的邀请铃声,备注是“家”。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放下手中的银饰和砂纸,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然后抬眼看向温苒。
那眼神很明确:我需要接这个电话。
温苒立刻领会。她放下水杯,站起身:“我去书房拿点东西。”
她给了彼此空间,这是协议里约定过的尊重,也是成年人之间的分寸。但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时,宁远栩开口了:
“不用回避。”
温苒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宁远栩已经按下了接听键,但将手机放在了茶几上,按了免提。他没有看向屏幕,反而重新拿起那件银饰,继续打磨。
“阿远!在干嘛呢?”宁妈妈的声音洪亮地传出来,背景是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在忙。”宁远栩回答得简短,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银饰上。
“这么晚了还忙什么!吃饭了没?”宁爸爸的声音挤进来。
“吃了。”
“吃的什么?是不是又随便应付?”宁妈妈不依不饶。
宁远栩沉默了两秒,才说:“温苒做的。”
这个回答让温苒怔住了。她今晚根本没做饭,两人都是各自解决。但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电话那头的宁妈妈显然很高兴:“苒苒做的?那肯定营养!哎呀你这孩子,总算知道让人照顾了!”
接下来的对话很家常——家里的铁匠铺接了个大单,邻居家的狗生了小狗,最近天气转凉要记得加衣……每一句都琐碎,却充满了实实在在的生活气息。
宁远栩大部分时间只是“嗯”“好”“知道”地应着,偶尔在父亲问起某个焊接技术问题时,才会多说几句。他的回答专业而精准,语气平和,但温苒能听出那平静之下的耐心和尊重。
通话大约持续了十五分钟。挂断后,客厅里恢复了安静。
宁远栩继续打磨那件银饰,仿佛刚才的电话只是个小插曲。温苒重新坐下,看着他手中的动作,忽然开口:
“你为什么要说晚饭是我做的?”
砂纸摩擦的声音停了一瞬,又继续。
“不然她会一直问。”宁远栩回答得很平淡,“这样她放心。”
温苒明白了。他不是在撒谎,而是在用一种最简便的方式,让远方的亲人安心。这种看似敷衍实则体贴的处理方式,很符合他的性格。
“你父母……”她斟酌着用词,“很关心你。”
“嗯。”宁远栩应了一声,放下砂纸,拿起那件银饰对着灯光仔细检查,“他们就是这样,事无巨细。”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但温苒听出了一丝无奈,也听出了一丝……温暖。
她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律所合伙人,他们的关心永远以“最近工作怎么样”“项目顺利吗”开头,以“注意身体,别太累”结束。得体,克制,从不过界。
两种截然不同的家庭模式,没有孰优孰劣,只是不同。
“这件银饰,”温苒换了个话题,目光落回他手上,“快完成了吧?”
宁远栩的动作顿了顿。他抬起眼,看向她,眼神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还差最后一点。”
“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而是将银饰递到她面前。
温苒接过来。羽毛的造型已经完成,每一根羽脉都清晰可辨,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银光。但羽毛的根部,靠近佩戴位置的地方,有一小块空白——像是特意留出来,等待最后的雕刻。
“这里要刻什么?”她问。
宁远栩看着她,看了很久。客厅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刻一句话。”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
“什么话?”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纸。走回来,将纸递给她。
温苒展开。上面是他工整的字迹,写着一句英文:
“To the one who gives weight to my lightness.”
(致那个让我的轻盈有了重量的人。)
她的心跳,在这一刻,漏了半拍。
她抬头看他。宁远栩站在那里,灯光从他身后照过来,让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但眼神却清晰得灼人。
“这句话,”温苒的声音有些干,“是什么意思?”
宁远栩重新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茶几上那件银饰,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片空白。
“我做金属艺术,最喜欢的就是让沉重的金属变得轻盈。”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铁,铜,银——这些材料的本质是沉重,是向下坠落的。但我喜欢挑战这种本质,让它们飞起来,变成羽毛,变成翅膀,变成风。”
他抬起眼,看向她:“这是我的专业,也是我的追求。但在生活里……”
他停顿了,像是在寻找准确的表达。
“在生活里,我习惯了轻盈。”他说,“独来独往,不牵绊,不拖累,也不被牵绊。就像那些羽毛,看起来很自由,但本质上,是没有重量的。”
温苒静静听着。她看着他的眼睛,在那片沉静之下,看到了某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东西。
“然后你出现了。”宁远栩继续说,声音更低了,“带着你的协议,你的规则,你的边界。一开始,我觉得这样很好——清晰,简单,不会互相打扰。”
他的拇指轻轻抚过银饰上那片空白:“但后来我发现,你打破了你自己的规则。你修改协议,你主动靠近,你……给了我重量。”
他抬起眼,目光牢牢锁住她:
“温苒,你让我的轻盈,有了可以降落的地方。”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温苒心中某个紧锁的房间。她感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滚烫而汹涌。
“这件银饰,”宁远栩将目光移回手中的物件,“我做了很久。每一根羽毛,每一道纹理,都是按照你在我心里的样子打磨的。”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轻,却更清晰:
“我想把它送给你。但前提是,你想不想要这个重量。”
他将银饰放在茶几上,推向她。动作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郑重。
“你可以选择要,也可以选择不要。”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如果你不要,我就继续做完,但不会刻上那句话。它会成为一件普通的作品,和其他作品一样,没有特殊的含义。”
他的目光深得像要把她吸进去:
“但如果你要,我会刻上那句话。刻上去之后,这件银饰就有了名字,有了归属。就像……我一样。”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几乎像叹息。但落在温苒耳里,却重如千钧。
客厅里安静极了。窗外的城市灯火明明灭灭,窗内只有两人对视的目光和茶几上那件泛着银光的羽毛。
温苒看着那件银饰,看着那片等待雕刻的空白,看着那句写在纸上的话。
她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疏离,想起他递来拖鞋时的沉默,想起他修改协议签字时的郑重,想起他在市集上握住她手时的力道,想起他珍藏糖画竹签时的笨拙。
她也想起自己修改协议时的果决,想起主动吻他时的冲动,想起刚才没有回避他接电话时的选择。
原来不知不觉间,那个曾经让她觉得安全舒适的“轻盈”状态,已经变得不再足够。
原来她也……在动心。
温苒深吸一口气。她抬起头,迎上宁远栩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期待,有紧张,有毫不掩饰的深情,也有做好了被拒绝准备的坦然。
“宁远栩。”她开口,声音稳得让她自己都惊讶,“我承认,我对你动心了。”
宁远栩的呼吸明显一滞。他的手指收紧,指尖泛白,但眼神里的光却亮了起来。
“但是,”温苒继续说,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我无法现在给你一辈子的承诺。”
她看到宁远栩眼里的光暗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沉静。他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听着。
“我的人生信条里,承诺是一件极其郑重的事。”温苒看着他,眼神坦诚,“我不轻易许诺,一旦许诺,就必须做到。而‘一辈子’这样的承诺……我现在还不能给。”
她顿了顿:“我可以说的是,我愿意尝试。愿意让这份‘重量’真实地发生,愿意和你一起往前走,看看我们能走多远。”
这不是宁远栩期待的回答。温苒看得出来,他想要的是一个确定的答案,一个和他一样“认定了就是一辈子”的承诺。
但这就是她——诚实,清醒,绝不轻易给出自己无法百分之百确定的诺言。
漫长的沉默在客厅里蔓延。
宁远栩低下头,看着茶几上那件银饰。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羽毛的边缘,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爱人的脸颊。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温苒,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紧张和期待,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好。”他说,一个字,干脆利落。
温苒怔住了:“好?”
“嗯。”宁远栩点头,“你愿意尝试,就够了。”
他拿起那件银饰,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前,打开台灯。温润的灯光下,他拿起最小的雕刻刀,开始在那片空白上刻字。
他的动作很稳,每一笔都精准而笃定。银屑在刀尖下簌簌落下,在灯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温苒走过去,站在他身边,看着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浮现:
To the one who gives weight to my lightness.
最后一笔落下,宁远栩放下雕刻刀,拿起软布轻轻擦拭银饰表面。然后他转过身,面对温苒。
“这个给你。”他将银饰递给她,“不管最后我们走到哪一步,这句话永远是真的。”
温苒接过银饰。银质的羽毛在她掌心泛着温润的光泽,那句刻在上面的话,每一个字母都清晰而深刻。
“宁远栩,”她抬起头,看着他,“你刚才说,你认定了就是一辈子。”
“是。”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那如果……”温苒斟酌着措辞,“如果最后我发现,我无法给你一辈子呢?”
宁远栩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指尖温暖而干燥。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他说,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事实,“我选择了认定你,就是选择了承担所有可能的结果——包括最后你可能离开的结果。”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她的下颌:“温苒,你不必有负担。我的感情是我的事,我的选择也是我的事。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
这句话,比任何誓言都更让温苒心颤。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深沉的眼睛,看着他平静却坚定的表情,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有些人的爱,是索取,是占有,是“你必须给我同样的回报”。
而宁远栩的爱,是给予,是守护,是“我爱你,与你无关”。
这种爱,太沉重,也太珍贵。
珍贵得让她……不敢轻易辜负。
温苒握紧手中的银饰,金属的边缘硌着她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和存在感。
她抬起头,踮起脚尖,吻住了他。
这个吻很轻,很柔,不像上次那样带着试探和冲动,而是带着某种郑重的心意和确认。
宁远栩的身体僵了一瞬,然后他的手臂环上她的腰,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他没有加深这个吻,只是温柔地回应着,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吻结束后,两人额头相抵,呼吸交织。
“宁远栩,”温苒轻声说,“我会认真对待这份感情。”
“我知道。”他低声回应,“你对待每件事都很认真。”
“所以,”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给我时间。”
“好。”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多久都可以。”
温苒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手中紧握着那件银饰,那句刻在上面的话,每一个字母都像烙印,烫着她的掌心,也烫着她的心。
窗外,秋夜的风轻轻拂过,带起几片落叶。
客厅里,两人静静相拥。没有热烈的誓言,没有浪漫的承诺,只有一句刻在银饰上的话,和一个“愿意尝试”的开始。
但温苒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那份协议早已名存实亡,而现在,连最后的形式也被打破了。
他们站在了一段真实关系的起点上,前方是未知的路,是可能的幸福,也是可能的伤痛。
但此刻,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她觉得——
也许,尝试去爱一个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也许,接受一个人的爱,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沉重。
也许……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