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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风雪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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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开始密集起来,在暮色中织成一张白色的网。许伊祁站在校门口,望着越来越大的雪,手指不自觉地抚摸着衣领上的雪花胸针。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安心。
该回家了。这个念头让她的胃部一阵紧缩。
她故意绕了远路,穿过人民公园,看雪花落在尚未完全封冻的湖面上,瞬间消融。公园里的长椅覆上了一层薄雪,像极了童话里的场景。许伊祁在一张长椅前停下,伸手拂去积雪,坐下,从书包里掏出那本小日记本。
“今天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礼物。”她写道,笔尖在纸面上轻轻滑动,“一枚雪花形状的胸针,来自凌钊。她说只是碰巧多买了一个,但我还是很高兴。也许高中生活真的会和初中不一样。”
写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如果回家能晚一点,再晚一点就好了。”
雪花飘落在纸面上,晕开了刚写下的字迹。许伊祁合上本子,重新背起书包。已经比平时晚了四十分钟,再拖下去,只会让妈妈的责骂更加难听。
她居住的小区离学校不远,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建的老式居民楼。楼道里的灯光昏暗,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许伊祁走到三楼,站在302室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才拿出钥匙开门。
门刚推开一条缝,一个玻璃杯就砸在门框上,碎裂的声音刺耳极了。
“你还有脸回来?啊?整天就知道喝酒,喝醉了就打人,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嫁给你!”母亲尖利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许伊祁僵在门口,进退两难。
“我打你?要不是你整天叨叨个没完,我会喝酒?”父亲的声音含糊不清,显然已经醉了,“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哪像个女人!”
许伊祁轻轻关上门,试图不引起注意地溜回自己的房间。但母亲已经看到了她。
“站住!”王春梅大步走过来,脸上带着未消的怒气,“看看几点了?野到哪里去了?跟你爸一个德行,不着家!”
许伊祁低着头,小声解释:“下雪了,路不好走...”
“放屁!”许国伟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满身酒气,“你是不是跟哪个小子鬼混去了?老子告诉你,敢早恋我打断你的腿!”
这种无端的指责许伊祁已经习惯了。她只是更深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那双已经穿了两年,鞋底磨得几乎透水的旧球鞋。
“我没有,就是放学晚了...”她试图解释,但声音被母亲打断。
“成绩单呢?期中考试的成绩单发了吧?拿出来!”王春梅伸出手,眼神锐利。
许伊祁心里一沉。她确实收到了成绩单,全班第二,仅次于凌钊。她原本以为这会让父母高兴一点。但她太天真了。
从书包里拿出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成绩单,递到母亲手中。王春梅扫了一眼,冷笑一声:“第二名?你就不能争口气考个第一吗?我每天辛辛苦苦上班供你读书,你就拿个第二回来糊弄我?”
许国伟一把抢过成绩单,眯着眼看了半天,然后狠狠把它揉成一团:“语文才135分?你怎么学的?我同事老张的女儿每次都是140以上!废物!”
那团纸砸在许伊祁脸上,然后落在地上。她盯着那张承载着她所有努力的成绩单,现在它像垃圾一样躺在地上,就像她在父母眼中的价值。
“我每天起早贪黑,就养出你这么个东西!”王春梅越说越激动,“你看看对门小刘的女儿,上次联考全市前五十!你呢?连个班级第一都考不上!”
许伊祁咬住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哭泣只会招来更多的羞辱——“哭什么哭?我们亏待你了吗?”
“做饭去!”许国伟对王春梅吼道,“愣着干什么?”
“你自己没手没脚?我是你们许家的保姆吗?”王春梅反击道,但还是走向了厨房,把气撒在锅碗瓢盆上,制造出刺耳的碰撞声。
许伊祁趁机想溜回房间,但父亲拦住了她。
“等等,”他眯着醉眼打量她,“你衣服上别的是什么玩意儿?”
许伊祁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捂住雪花胸针:“同...同学送的...”
“同学送的?”许国伟的音调陡然升高,“男同学女同学?啊?我说你怎么回来这么晚,真跟人鬼混去了?”
“不是的,是女同学...”许伊祁急忙解释,但父亲根本不听。
“小小年纪就会收男人礼物了?要不要脸?”他一把扯下那枚胸针,狠狠摔在地上。脆弱的金属雪花顿时碎裂成几片,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最后一点微光。
许伊祁怔怔地看着那枚被毁掉的胸针,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也随之碎裂了。那是她十六年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只拥有了短短两个小时。
“滚回你房间去!看见你就来气!”许国伟吼道。
许伊祁几乎是跑着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客厅里父母的争吵还在继续,伴随着东西摔碎的声音。她把脸埋在膝盖里,无声地流泪。
外面风雪更大了,寒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让这个小房间冰冷如窖。许伊祁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摸索着从书包里拿出日记本。她看不清字,只是凭感觉在纸上写着:
“胸针碎了。一切都碎了。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写完这一句,她再也控制不住,把脸埋在枕头里,压抑地啜泣起来。枕头下压着她初中时写的遗书,那是在霸凌最严重的时候写的,但她最终没有勇气付诸行动。
现在,那种熟悉的绝望感又回来了,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她。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争吵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电视的嘈杂。许伊祁悄悄打开一条门缝,看到父亲已经在沙发上醉倒,母亲则红着眼睛在厨房收拾残局。
她溜出房间,想去找回那枚被摔碎的胸针。但在门口的地板上,她只找到了一小块碎片,是雪花的一个尖角。其余的可能被母亲打扫时扔掉了。
许伊祁紧紧攥着那一小块金属,尖锐的边缘刺痛了她的掌心。她回到房间,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小铁盒,里面装着她珍藏的零星物件:初中时唯一一个对她微笑过的老师送的书签,在公园里捡到的漂亮羽毛,还有一张她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对母女在阳光下相拥而笑。
现在,这个收藏里又多了一片雪花的残骸。
她打开日记本,在新的一页上画了一片雪花,然后在旁边写道:
“凌钊,对不起。你送的礼物,我只保护了两个小时。”
写完这句话,她突然想起凌钊下午说的话:“人是复杂的。就像你以为自己了解一个人,实际上看到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许伊祁轻轻抚摸着那片雪花残骸,忽然很想知道,凌钊的那座冰山下面,究竟藏着什么。
窗外,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整个城市的污浊与伤痕。许伊祁把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看着路灯下纷飞的雪花。
“想和你过每一个冬天。”她无声地念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句子,不知道这个“你”是谁,是凌钊,还是一个想象中的、会爱她的人。
但这个念头,像一粒种子,在冻土之下悄悄等待着萌发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