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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荆棘丛中的锚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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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的退场,像抽走了我脚下最后一块摇摆不定的木板,我反而彻底落在了实处,落在了这条生我养我、也困住我和阿雄的旧街上。
我没有再犹豫。我知道他在哪里——那个被他砸烂、又被他当作巢穴的地下桌球室。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里面的狼藉已经被简单收拾过,翻倒的台球桌被扶正,盖上了一块脏兮兮的布,碎玻璃扫到了墙角,但墙壁上那片暗红的污渍依然刺眼。空气里的血腥味淡了些,被更浓的烟酒味覆盖。
阿雄就在那里,坐在那张破沙发上,弓着背,对着一个喝了一半的啤酒瓶发呆。听到门响,他极其不耐烦地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还没完全褪去,看到是我,那不耐烦瞬间变成了惊愕,随即是更深的烦躁。
“你又来做咩?!”他声音沙哑,带着宿醉未醒的浑浊,“我唔系叫你唔好再嚟咩!”(你又来干什么?!我不是叫你不要再来了吗!)
我没有被他吓退,反手关上门,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离得近了,能更清楚地闻到他身上混合着烟草、酒精和草药膏的复杂气味,也能看到他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和眉眼间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我平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我记忆里从阳光少年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青梅竹马,一字一句,清晰地开口:
“陈天雄,你听清楚。”
“我唔会再逼你离开东星,亦唔会再问你去做咩危险嘅事。”(我不会再逼你离开东星,也不会再问你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他愣住了,拿着酒瓶的手僵在半空,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但你亦都唔好再叫我滚,唔好再扮作唔认识我,唔好再喺暗处跟住我又唔出声。”(但你也不要再叫我滚,不要再装作不认识我,不要再在暗处跟着我又不出声。)
“我嘅世界就喺呢度,元朗。你嘅世界,而家都喺呢度。我唔会走,亦走唔远。”(我的世界就在这里,元朗。你的世界,现在也在这里。我不会走,也走不远。)
“我唔会干涉你嘅事,但系,当你攰嘅时候,受伤嘅时候,想揾个人讲句真话嘅时候,”我指了指自己心口,“我喺度。”(我在这里。)
“你可以继续做你嘅下山虎乌鸦,但喺我面前,你可唔可以,只系做翻阿雄?”(你可以继续做你的下山虎乌鸦,但在我面前,你可不可以,只做回阿雄?)
我一口气说完,胸口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桌球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远处巷子里传来的模糊车声。
阿雄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震惊,有挣扎,有不信,还有一丝……被看穿所有伪装后的狼狈和脆弱。他握着酒瓶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良久,他猛地仰头,将瓶子里剩下的酒一口灌完,然后重重地将酒瓶顿在旁边的破茶几上,发出“哐”一声闷响。
他低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宽阔却微微颤抖的肩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我以为他依旧会选择用沉默或怒吼来赶我走的时候,我听到他发出一个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点解……点解你咁傻……”(……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傻……)
这不是拒绝,也不是同意。这是一种认命,一种在长久对抗后,发现对方比自己更加固执后的、疲惫的妥协。
我知道,我赢了这一局。我强行在这片属于“乌鸦”的领地里,为“阿雄”争取到了一个微不足道、却可能至关重要的立足点。
我没有再逼他,只是轻声说:“我煲咗啲汤,仲有红花油,放喺门口。你记得用。”(我煲了点汤,还有红花油,放在门口。你记得用。)
说完,我转身,离开了桌球室。
这一次,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他也没有再像以前那样,用冰冷的背影对着我。
我和他之间,达成了一种危险而脆弱的平衡。我不再试图把他拉出泥潭,只是站在潭边,告诉他,我在这里。而他,似乎也默许了我这不合时宜的存在。
对于深陷黑暗的人来说,一点微弱的光,或许不足以指引方向,但至少能让他知道,自己还没有被整个世界遗忘。
而我,愿意做那个点灯的人,哪怕只能照亮他脚下方寸之地,哪怕火光随时可能被风吹灭。
(第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