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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雨夜的呢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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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碗汤和红花油,他收了。
没有道谢,但第二天我经过桌球室时,看到空了的保温桶被洗干净放在了门口不起眼的角落。这是一个无声的信号,比任何语言都让我安心。
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奇特而脆弱的新阶段。他不再在校门口等我,但偶尔,在深夜我窗外的防火梯上,会多了一包还温热的蛋挞,或者一个挂在栏杆上的、元朗夜市才有的俗气发光发夹。他依旧混迹于他的世界,带着新的伤痕和戾气,但在我面前,那层坚硬的壳,似乎薄了一些。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闷热的雷雨夜。
暴雨倾盆,砸在铁皮屋顶上如同擂鼓。我已经睡下,却被窗外一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惊醒。不像是猫叫,更像是什么人在极力压抑着的痛苦呻吟。
我的心猛地一提,赤脚跑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
雨幕中,阿雄蜷缩在防火梯转角那块相对干燥的地方,背对着我的窗户。他没有打伞,浑身湿透,身体因为寒冷或痛苦而在微微发抖。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他忍不住从喉咙里溢出的呻吟。
“阿雄!”我低声惊呼,连忙推开窗户,“你进来!外面雨这么大!”
他猛地回过头,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凶狠,只剩下痛苦和无助。他右手死死地按着左臂,指缝间,有暗红色的血不断渗出,被雨水冲刷成淡粉色,滴落在生锈的铁梯上。
“我……没事……”他试图挣扎着站起来,维持他可笑的自尊,但一阵剧痛让他又跌坐回去,额头抵着冰凉的栏杆,发出痛苦的抽气声。
我不再跟他废话,冒着雨探出身子,用力抓住他没受伤的右臂:“陈天雄!你给我进来!现在!”
或许是因为太痛,或许是因为雨太大击垮了他的意志,他这次没有反抗,借着我的力,有些狼狈地爬进了我的房间。
这是长大后我第一次让他进入我如此私密的空间。房间里充斥着雨水的湿气和淡淡的血腥味。他站在地毯上,雨水顺着他黑硬的头发往下淌,很快在他脚下积了一小滩水渍。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左臂上一道深刻的刀伤皮肉外翻,看起来触目惊心。
“坐下!”我把他按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翻出药箱——里面现在常备着比以往更齐全的伤药。我拿来干毛巾,想帮他擦头发,他却偏头躲开了。
“我自己来。”他声音沙哑,接过毛巾,胡乱地在头上擦着,眼神始终躲避着我。
我没有坚持,转身去处理他手臂上那道最严重的伤口。清洗,上药,包扎。我的动作不算熟练,但尽量放轻。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有在我用酒精消毒时,他的肌肉会瞬间绷紧,手臂微微颤抖。
或许,我适合去当一个护士?我不合时宜的冒出这个念头。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雨声和我们彼此的呼吸声。
包扎完毕,我拿来一件弟弟的旧干衬衫递给他:“换上吧,湿衣服穿着会病。”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背对着我,迅速换上了干衣服。弟弟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紧绷,却奇异地淡化了他身上的戾气,仿佛变回了那个很多年前,还会因为打架输了而偷偷哭鼻子的少年。
他转过身,依旧不敢看我,目光落在窗外无尽的雨幕上。
“今晚……多谢。”他声音很低,几乎被雨声盖过。
“怎么弄的?”我轻声问。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就在我准备放弃时,他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同洪兴争陀地……对面个红棍……好狠……”(和洪兴争地盘……对面那个红棍……好狠……)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可怕的场景,“我劈低咗佢,但系……我差啲……差啲就收唔到手……”(我砍倒了他,但是……我差点……差点就收不住手……)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眼神空洞:“我当时……真系想杀咗佢……”(我当时……真的想杀了他……)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夜晚的寂静,也劈开了他一直试图在我面前掩饰的、内心最深的恐惧。他害怕的不是受伤,不是死亡,而是害怕自己最终会变成一个完全被杀戮欲望控制的怪物。
我看着他那双沾过血、此刻却充满恐惧的眼睛,心像被针扎一样疼。我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轻轻地抱住了他。
他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推开我,但我的手环在他的背上,没有松开。
过了一会儿,他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额头抵在我的肩膀上,像一个终于找到依靠的、迷路的孩子。我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破碎的哽咽。
他没有哭出声,但我的睡衣肩膀,渐渐被一种温热的液体浸湿,分不清是雨水,还是他从未在人前流下的眼泪。
窗外雷声轰鸣,雨下得更大了。而我们在这个小小的、温暖的房间里,像两艘在暴风雨中紧紧依靠的小船。
那一刻,他不是什么东星下山虎,他只是我的阿雄,一个也会害怕、也会痛的十八岁少年。
我知道,江湖路远,血雨腥风不会停止。但至少今夜,在我面前,他可以暂时不做那只张牙舞爪的乌鸦。
(第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