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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你看我还有救吗? ...


  •   一老一少,坐在两个马扎上,低头扒饭。
      扒完饭,老刘头问何芳芳,“你那个小本子里写的什么?”
      何芳芳有点犹豫,还是递给他,竟还有点腼腆,“随便记的一点小感受,入不了眼的。”
      老刘头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了老花镜戴上,翻开本子认真看了起来。何芳芳有点忍受不了这份尴尬,轻咳一声,站起来,“我去给您找点儿喝的。”
      “嗯。”老刘头心不在焉应了一声,精神全在小本子里。
      何芳芳赶紧走开,背对着他大口呼吸。她走到零食车边上,买了一瓶水,一瓶果汁。
      老刘头看完了,见着她把水递过来,他不接,“我喝果汁。”
      “果汁是冰的。”何芳芳傻眼,想要保住自己的果汁。
      “我不爱喝白水。”老刘头直接上手把果汁拿了过来,开盖就喝。
      何芳芳惊呆了,这个老头子他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她只能闷着口气喝水。
      “也算我没看错你。”老刘头用手拍了拍腿上的本子。
      何芳芳那股尴尬又上来了,“我写得乱七八糟。”
      “嘿!”老刘头一笑,“你知道我以前给我的学生们布置什么期末作业么?”
      何芳芳摇摇头。
      “让他们写手札,是手札,不是日记。你晓得,我年轻的时候带过本科,哎呀你都想不到,很多中文系的学生,根本分不清什么是手札,什么是日记。”老刘头回想起过去,笑着摇了摇头,“你要是我的学生,你这个作业,我给A。”
      何芳芳顺口接,“嗯,确实不怎么好。”
      “不怎么好?”老刘头对她敷衍的态度非常不满,“你知道在我手下拿A有多难吗?你们的老师不给你们讲日记和手札的区别吧?”
      他突然提高音量,把何芳芳吓了一跳,“不确定,我也……不怎么听课的,我……其实也不知道它们的区别。”
      “那你知道你自己写的是什么么?”
      “我管它们统一叫笔记。”
      “你上课记那些也是笔记,和这个一样么?”
      “不一样,上课那些是别人说的,这个是我自己写的。”
      “对咯,你懂什么是手札,没有学过但是懂,那就是天分,那是一种感觉,你只要读过一次别人的手札,你就自然体会到了什么是手札,不用辛苦总结、理解。你不明白,那些没有天分的人,如果看见你一个小丫头,什么都不懂就能拿到我的A,他们心里有多难过。”
      何芳芳坐在马扎上,看着另一个马扎上的老刘头,他摇摇头,叹口气,喝了一口果汁。一道秋风乍起,吹散她胡乱束在脑后的头发,暑气一瞬间消退,就像是被这道风赶跑的。她想:就是这么分明的,秋天来了。她忽然说:“第一,我不是小丫头了,年轻人都喊我老阿姨;第二,我就是为了明白,才来了这里,写了这个本子。”
      “对咯!”老刘头把果汁往地上一放,“我没看走眼。”他摘掉了老花镜,“这些年读过哪些书?”
      何芳芳往回一想,才发现自己最近几年,什么也没再读过了。她丧气地摇头。
      “你这么多年就是吃的天分的饭,所以我说没有根基,一旦用尽……”老刘头没有说完,改口问,“你父亲没教过你什么?”
      听到父亲,何芳芳立马皱紧眉头,紧抿嘴唇,头偏向一边,还是开口,“教了,很多。我不爱听他的。”
      老刘头了然一笑,又问,“为什么对这些武行替身特别感兴趣?”他又拿手指点了点本子。
      何芳芳抬头深吸口气,看着眼前放完饭又开始忙碌的剧组,“我有种……一直在……飘的感觉。我不知道你懂不懂,我从前没有这种感觉,何文谦走了以后,这感觉突然就上来了,劲儿大得很……”她眼睛已经有些晶莹了。
      老刘头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微笑,“那怎么想到跑剧组来?”
      何芳芳吸吸鼻子,自嘲一笑,“我就是干这个的嘛,想不到去哪,但就是不想回去接着干了,我想找找踩在地上的感觉……啊对,是那一天,我从家里出来,站在路边,有个小姑娘路过我,跟她妈妈说我像个演员。我就想啊,我干了这么多年,好像从没了解过演员。”
      “嗯,我听说了,”老刘头又喝起了果汁,“他们说你最瞧不上的就是演员。”
      “我觉得他们就是工具,我怎么写,他们就给我怎么演就完了,但是……我写不出来了,这都不是秘密了,老刘,”她看向老刘头,很真诚,“我快两年,不,快三年没写过一个字了。内行的,哦不,外行的都能猜出来了。”她笑了,笑了一会儿,“老刘,你看我还有救吗?别你再白跑一趟。”
      老刘头不理会她求索的眼神,只说:“最初的写作才是真的写作。你根子上就该是干这行的。”
      “什么叫做最初?”
      老刘头身上背着个不起眼的布口袋,他从里头掏出来一个很旧的本子,何芳芳接过来。它确实是太旧了,几乎像是见风就化。封皮上蜡黄的斑点和古老的制式,就像一颗树的年轮,是它活过多少岁月的证据。何芳芳翻看起来,越看越惊讶,她又掐起还有点疼的手指算了算,惊讶地发现这大约是老刘头念小学的时候写的。
      语言也十分幼稚。
      但字里行间却质朴而浪漫。今天是看见了女同学扑蝴蝶,他觉得蝴蝶真是无辜;明天是被同学拉去池塘里摸鱼摸了一下午,忘记去上学,回家被罚不让吃晚饭,但他在柴房里却想通了为什么李白会以为月光是地上的霜,因为他从柴房的窗户往外望,也觉得月色与雪色难辨,即使那是盛夏。
      何芳芳想起了自己从前也喜欢写写画画,没事的时候掏出来记几笔。这种本子在家里多如废纸。
      老刘头问她,“这些东西你势必也有。”她点头。他又问,“它们还在吗?”
      “不好说,”何芳芳苍凉一笑,“离家这么多年,不知道被扔掉没有。”
      老刘头点点头,拍拍手站起来,“走,你带我逛逛。”
      “逛……逛?”何芳芳吃饱了饭又聊了会天,这下子正犯困呢,但还没来得及反驳,老刘头已经大步流星走出去了,还不忘拎起了小马扎。何芳芳没办法,也站起来拎了小马扎,跟在他后头,心想这老头可真是……怪得很。
      “您想去哪里?”何芳芳追在他后头。老刘头步子迈得大,她跟得还有些费力。
      “这里最多的不就是剧组吗?你带我多走几个,咱去凑个热闹。”
      凑热闹?何芳芳心里骂娘:他妈的,这老头子,他也没想过,人家剧组喜欢你这个热闹吗?
      她正想着怎么婉拒,老刘头就已经闯进了隔壁组,甚至径直往导演控制位走去。
      何芳芳一个激灵清醒了,赶紧拉住他,“老爷子,咱别打扰人家拍戏……”
      “刘老?您怎么来了?快快,给搬张椅子。”她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监视器后头的导演站起来,热情地打招呼,还使唤人给搬来了两把椅子,竟然连带着她的都有。这份殷勤劲让她突然自嘲:老何啊老何,你才离开多久,这么快就忘了这种感觉了?连见个导演都这么怂?
      导演的谄媚让她既陌生又熟悉,她不止忘记了自己过去的样子,甚至这份遗忘,已经到了连常识都没有的地步——老刘头是什么人,作家圈子里、编剧圈子里,多少人是他的门生,他需要怕别人的脸色?
      何芳芳有种功力尽失的错觉,她还在努力接受这个糟糕的感受,导演谄媚的笑声就打断了她,“这是您孙女吧?长得真好看,是想要进哪个圈子大展身手?我看是要当演员!”
      老刘头一拍她背,“要做编剧!小孩子有志向,要超过我呢!”
      何芳芳背上一疼,腰板应激地一挺,刚想澄清,导演又开始一番新的谄媚说辞,老刘头都照单全收。她迷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何要制造爷孙的假象,更不明白这帮狗腿子是怎么看出来她是个还没混过的小丫头的。
      老刘头往她手里头塞了个剧本,“看看吧,多学习。”她还懵着,皱眉瞪眼看着老刘头。老刘头低声说:“你演一演,别掉线。他们这个组的本子,你看看,我一会儿问问你。”
      老刘头接着去跟导演聊天,何芳芳真像个大学生似的,坐在椅子上看起了剧本。从前,这是她的AI专门干的事。
      第一幕勉强看完,她已经烦了,跳到了结尾。最后一幕看完,她思索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去翻中间,就看了两眼,本子便被人抽走了。她愤怒地抬头,发现是老刘头干的好事。
      她忍了忍,怒火收敛了三成,“没看完呢!”
      “看太慢了!”老刘头把本子交还给导演,道了声谢,拉起何芳芳就走,“走了。”
      何芳芳没想到他手劲如此之大,拽起她就如拎一只小鸡。
      这里是清明上河园,处处绿柳如烟,香花遍地,回廊水榭,碧湖虹桥,还有红黄两色的秋叶点缀其间,走在园区里,五彩斑斓得好看。何芳芳生着闷气,老刘头可不管她,直接问,“剧本好不好?”
      “啊?”何芳芳从闷气里还没回过神来。
      “故事好不好?”老刘头一步一个问题,节奏起步就快。
      “哦!”她赶紧调整自己的节奏,“剧本挺规范,故事有点俗套。”
      “比如?”
      “烂大街了,网文改的,流量IP,看了第一幕就看不下去。”
      “有什么特色?”
      “特色?”何芳芳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个本子,哪里想过它有什么特色?
      “老何,”老刘头停下来,在一个码头边,码头两旁还有一排垂着飘纱的廊亭。
      何芳芳像不认真写暑假作业的小学生,站在原地不敢动,老刘头转过身看着她,“没有一个故事是只有缺点的,如果是,那么它不会成为一个故事。你也说是流量IP,那它一定有可取之处,哪怕只有一个。你来到这里,跟这些小群演们天天混在一起,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何芳芳哑口无言,码头上来了一对小情侣,上了船,船夫摇起了橹,廊亭里的飘纱猎猎翻飞,秋日午后,日光煞白,安静得听不到时间。
      “有什么缺点?”老刘头转身又走。
      何芳芳跟上去,“没有悬念,伏笔简陋。”她只能努力回忆仅仅看到的一点点。
      “缺点是否致命?”老刘头大步流星。
      何芳芳提气跟着,“致命。”
      “致命的地方能不能挽回?有没有修改的必要和价值?”
      岸上只有他们一前一后在往前走,湖上只有一只船在往前划,穿荫拂柳。何芳芳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说老实话,“我刚才根本没看完。”
      “我给了你半个小时,电影剧本,泛读,你没看完?”老刘头又停下来回头看她。
      “我觉得才十分钟……”何芳芳没再说下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功力尽失。
      老刘头又接着往前走,何芳芳跟上去。
      岸上两个人的沉默像是秋天的布景,船上的小情侣嬉笑声传来,与午后园子的安宁极不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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