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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他在看我,像在拆一副牌 ...


  •   第二日,阳光斜照进藏书阁的雕梁之间,金粉似的光刃切过浮尘,一缕一缕落在摊开的宣纸上。

      我跪坐在蒲团上,手腕悬空,笔尖轻压,一笔一划誊写着《礼运大同篇》。

      墨迹工整,笔锋温顺。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我写得极慢,像是虔诚诵经的奴婢,指尖却在袖中微微发紧。

      每一个字都像踩在刀尖上走,走得稳,走得静,走得不动声色。

      可心里早已经冷笑出声——选贤与能?

      当年选秀贤的朝堂上,我父亲一身铁甲未解,血染战袍回京复命,却被当场按倒,以通敌罪押出午门。

      所谓“贤能”,不过是谁掌权,谁来定。

      我故意在第三页“讲信修睦”一句时,让手腕轻轻一颤。

      墨渍晕开,如泪痕般洇散在纸面,恰到好处地遮住半字。

      不多不少,刚好够引起注意,又不至于显得拙劣。

      破绽留得自然。太完美是假,有瑕疵才真。

      门外传来脚步声时,我正低头吹干墨迹,神情专注,连呼吸都放得轻了。

      不是太子,是李昭仪。

      她穿一件素青织菊纹的宫装,发髻只簪一支银钗,鬓边几缕霜丝在光下格外分明。

      人人都说她体弱不受宠,连年不得晋位,可我知道,能在东宫活这么久还毫发无损的人,从来都不是真正软弱的。

      她来取一本《千金方》,说是近日心悸难安,要请太医调养。

      我起身行礼,低眉顺眼。

      她目光扫过案上抄录的文书,在那片墨污处停留了一瞬。

      “太子最厌不谨之人。”她声音很轻,像风拂过竹帘,“你该小心些。”

      我垂首应道:“是,奴知错了。”

      她没再多言,转身欲走。

      就在她袖口掠过案角的刹那,一丝极淡的香气钻入鼻尖——沉水香。

      我的心跳,几乎停滞了半拍。

      那是昨夜“傩舞”宴上,谢府老管家身上的味道。

      那种香极为稀有,产自南疆瘴地,需以百年沉木炼制三年,全京城只有三户人家用得起:皇室、谢太傅府、以及……已覆灭的苏家。

      而昨夜,那个老管家曾悄悄塞给我一枚铜牌,背面刻着“戌时西角门”。

      小蝉死前递出的那封药方,正是通过他传入太医院。

      现在,这味道竟从李昭仪袖中飘出。

      我指尖微蜷,指甲掐进掌心,逼出一丝清明。

      她不是偶然出现,也不是随意提醒。

      她是来看我反应的。

      两刻钟后,我借更衣之机,绕道去了偏僻的茅房。

      四顾无人,我迅速从发间抽出一根细炭条,在外墙砖缝写下三字暗语:“沉水现昭仪”。

      阿箬会在子时前将消息送往城南旧线——那里有一名聋哑老妪,每日挑粪出宫,她的粪桶夹层里藏着一张通往“傩门”的密网。

      我等着回报。

      当夜,风比昨日更紧。

      两刻钟后,阿箬悄然摸到我窗下,塞进一片揉皱的桑皮纸。

      我展开,上面只有一行蝇头小字:

      “李氏母家曾与谢氏联姻,十年前断亲。其弟现任谢府账房,月俸三两,但从不归家。”

      我盯着那行字,许久未动。

      联姻?断亲?账房?

      哪有那么简单。

      一个被冷落十年的嫔妃,弟弟却能在谢太傅府掌财权?

      一个自称体弱避世的女人,身上带着只有核心圈层才有的沉水香?

      她是眼线,或是囚徒。

      但无论哪种,她今晚那一句警告,都不是为了害我。

      她是来试探我的。

      我闭眼,脑海中飞速推演。

      若她是敌,此刻早已上报太子;若她是困者,那她今日现身,便是想看看——我是否值得信任。

      我想了一夜。

      次日清晨,我端茶前往东宫正殿,手捧漆盘,步履平稳。

      走到廊下时,我忽然脚下一滑,似是裙摆绊住了鞋履。

      热水倾洒而出,泼在手背上。

      我闷哼一声,强忍痛意不让茶盘落地,可手背已然红肿,沁出细密血泡。

      周围宫人惊呼,我咬唇垂眸,眼中蓄泪,却不嚎啕,只低声哽咽:“奴近来总恍惚……怕是冲撞了哪位娘娘,惹来责罚……”

      话音未落,远处回廊转角,一道身影缓缓停驻。

      我抬眼望去,心跳骤然一滞。

      是她。

      李昭仪站在光影交界处,风吹起她鬓边白发,眼神静静落在我烫伤的手上。

      然后,她迈步走来。

      李昭仪走到我面前时,风正从回廊尽头卷进来,吹动她袖口那缕沉水香。

      我低着头,手背火辣辣地疼,茶水泼在皮肤上的声音还残留在耳膜里——滚烫、刺痛、却必须忍住。

      可她没斥责我。

      相反,她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盒,揭开盖子,一股清凉药气漫出。

      她蹲下身,执起我的手,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东宫无小事。”她低声说,指尖涂上药膏,凉意渗入灼伤的皮肉,“有些梦,别做得太真。”

      我猛地抬眼。

      她没看我,只专注地包扎,语气温柔,却字字如刃:“夜里风大,窗要关紧些。有些东西,不该留的,趁早烧了也好。”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在说昨晚我写在墙上的暗语?还是……阿箬传递消息的路线?

      不,她不知道全部。但她知道我在查。

      我垂下眼睫,嗓音微颤:“奴……只是近来睡不安稳,总做噩梦。”

      “梦见什么?”她终于抬头,目光如古井映月,平静得可怕。

      “梦见旧宅起火。”我轻声说,“母亲站在祠堂前,手里攥着一支玉簪,不肯走。”

      她的手指顿了顿。

      那一瞬,我看见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痛意——不是同情,是共鸣。

      她懂。她也失去过什么。

      “那就别回头。”她合上药盒,站起身,裙裾拂过地面,不留痕迹,“活着的人,该往前走。”

      她走了,走得从容,仿佛只是偶然路过的一场善心。

      可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东宫多了一双与我同频的眼睛。

      她是囚鸟,我是夜枭。我们不在同一片檐下,却共望同一轮冷月。

      当晚,我独坐灯下整理账册,指尖仍残留着药膏的凉意。

      窗外更鼓三响,万籁俱寂。

      我吹熄烛火,准备就寝,却在掀开被褥时,浑身血液骤然凝固——

      枕下,压着一支玉簪。

      我僵住,呼吸停滞。

      缓缓抽出它,月光落在簪首:银丝缠枝,梅花半绽,背面刻着细若蚊足的二字——晚宁。

      那是母亲亲手为我命名时所题:“晚来清宁,岁岁平安。”

      这簪子,是我七岁生辰她赠予的信物。

      当年流放北境前,随几箱旧物一同封存府中,后被抄家查封,再无下落。

      它怎会出现在我床上?

      我指节发白,几乎捏断簪身。

      不是巧合。有人翻过苏家旧档,或是……进过那座焚毁的宅院。

      而能绕过层层禁令,将此物悄然放入我枕下的人——

      唯有他。

      厉萧。

      那个表面对我不过淡淡宠幸、实则连我抄错一字都要亲自批注修正的男人。

      他见过这支簪子。

      他碰过它。

      甚至……可能曾把它握在掌心,端详良久。

      为什么不动声色?为何现在才还?

      试探?警告?还是……一种隐秘的共鸣?

      我盯着那支簪,忽然笑了。笑得眼角泛泪,笑得近乎疯魔。

      窗外狂风突起,吹得纱帘翻飞如鬼舞。

      我握紧簪子,抵在心口,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父亲,我来了。”

      五日后,京中傩宴将启。

      权贵内院,鬼面开道。

      而我,已备好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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