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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面具戴久了,他自己也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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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京中傩宴。
夜未至,鬼先来。
城门落锁前一个时辰,朱雀街两侧已挂起百盏青灯,纸扎的引魂幡在风里晃,像一群垂死挣扎的手。
百姓退避巷尾,只敢扒着窗缝窥看。
驱疫傩舞要开始了——这是大胤的老规矩,每逢春瘟将起,权贵府邸便开内院,请民间傩师入宅跳神,以血牲祭鬼、舞步通灵,把邪祟赶出城去。
可谁都知道,这哪是驱邪?分明是权贵之间最隐秘的情报交换场。
面具之下,人人皆可易容改命。
我站在十二名傩舞伎中间,身穿赭红麻衣,脸上覆着阿箬连夜雕成的“哭面”——双目凹陷,嘴角裂至耳根,泪痕用朱砂一笔画下,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孤魂。
喉咙早已被“哑声散”封住,发不出半点声音,连呼吸都带着灼痛。
但这样最好。
越像鬼,越没人敢近身。
鼓声响起时,我的心跳也跟着震起来。
三通雷响,队伍开道,我们鱼贯而入第一户人家——谢太傅府。
就是这里。
当年那份伪证,正是从这座府邸递进宫的。
我父兄战死边关,尸骨未寒,而谢老儿却在家中设宴庆功,说“边患已除,社稷无忧”。
呵,社稷?他们眼里何曾有过江山。
我低首随队前行,脚下踩着青砖裂缝,一寸一寸逼近正厅。
鼓点渐急,领舞者开始旋转,我却忽然停下脚步,在众人未察之际,右足轻轻一点——
一下,两下,三下。
然后是左足,滑步如蛇,脚尖勾地,划出断续节奏。
这不是傩舞原有动作。
这是我在北境雪夜里,从一位疯癫巫祝口中听来的《泣魂录》残章。
她说,古时有刺客以舞传讯,步伐即密语,鼓声为密码。
三组八拍,藏的是地点、时间、信物编号。
而我刚刚跳出的,是苏家旧部被囚的矿洞坐标、当年押解文书所走的第五条驿道、以及……一枚早已失传的虎符印号。
那枚兵符,是我父亲亲手铸造的最后一块调军令,据说能调动西北三卫残部——可它从未启用,就在抄家当夜离奇失踪。
如今,我要把它找回来。
眼角余光扫过廊下,谢府管家果然变了脸色。
他本该站在檐角监礼,此刻却俯身抓起一把细沙,默默记下我舞步的痕迹。
好得很,你记吧。
等你把这串步法呈给主子时,他们会发现——这不是求饶的哀舞,是一张索命的图谱。
鼓声戛然而止。
我们伏地不起,如同死去的傀儡。
片刻后,赏钱洒落,铜币滚过我的指尖。
我没捡,任它滑入袖中暗袋——那是阿箬缝的夹层,专用来带出东西。
返程路上,我故意落后几步,借着人群混乱脱队,转入一条窄巷。
按计划,我要在这里与接头人交换面具和记录纸——可刚摸出怀中桑皮纸,身后骤然传来铁靴踏地之声!
巡防队来了。
八人列阵,手持长戟,灯笼高举,火光刺破黑暗:“站住!哪个坊的傩女?为何擅自离队?”
我僵在原地,心跳几乎撕裂胸腔。
不能开口。一发声,药性反噬会让我当场呕血。
可若被抓,身上藏着的步法图谱、袖中未烧尽的线报残片,全都会暴露。
更糟的是,他们会查出我不是真正的傩女——我的脚底没有常年赤足跳舞留下的茧,指节也不够粗糙。
我是假的。一眼就能识破。
脚步逼近,为首的军官抬手示意搜身。
就在这瞬息之间——
“嗖!”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钉入前方石狮的眼睛!
紧接着,屋脊上黑影一闪,第二箭射断灯笼绳索,整条巷子骤然陷入黑暗。
“敌袭!”有人惊呼。
又是数箭连发,全部命中马腿,巡防队的坐骑嘶鸣倒地,乱作一团。
我趁机贴墙疾退,躲进更深的阴影中,抬头望去——
陈统领立于墙头,玄甲披身,弓未收,眸如寒星。
他没看我,只冷冷抛下一句:“太子有令:今后凡穿傩衣出宫者,格杀勿论。”
话音落下,他转身跃下,消失在夜色里。
我知道这话不是警告,是掩护。
若真要杀,刚才那一箭就不会避开人,直取咽喉。
他是在告诉我:你已被盯上,速归。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直到呼吸平复,才缓缓摘下面具。
掌心全是汗,面具内侧沾着血丝——是我咬破的舌尖,压住恐惧的味道。
回宫途中,我换了常服,混入杂役队伍。
一路无话,唯有鞋底残留的泥土,在寂静长廊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终于回到偏房,我闩上门,点燃烛火,脱下舞鞋放在桌角。
鞋尖朝内,是安全的暗号。
我松了口气,正欲净面,忽然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宫人那种轻浅的碎步。
是沉稳、缓慢、一步一顿,像是踩在我心脉上的节奏。
我的手指猛地扣住桌沿。
门,被推开了。
厉萧站在门口,一身墨色常服,腰间玉佩未摘,眉眼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他没有看我。
目光径直落在桌上——那只沾满泥尘的舞鞋上,鞋面还沾着半片青叶,是从谢府后园蹭来的。
室内一片死寂。
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如同梦呓:
“你在找兵符?”
我扑通跪下,膝盖撞在青砖上发出一声闷响,像极了那年冬夜祠堂里悬梁断绳的刹那。
“奴……奴不懂殿下在说什么。”我垂着头,嗓音颤抖得恰到好处,像是惊惧到了极点。
可指尖却死死掐进掌心,用痛意压住那一波几乎冲破喉咙的惊涛——兵符。
他怎么会知道?
那不是公开的秘密,那是苏家覆灭前最后一道火种,连残部都不知去向,唯有母亲临终前以血为引,在族谱夹页留下半句谶语。
而厉萧,他竟一字不差地提了出来。
他没动。
墨色身影投在墙上,如一柄未出鞘的刀,静得让人窒息。
烛火跳了一下,映出他半边侧脸,轮廓冷硬,眉峰微蹙,仿佛在辨认一件久远的旧物。
然后,他缓缓蹲下。
指腹忽然抚上我脸颊,带着薄茧的触感滚烫如烙铁。
我猛地一颤,不敢躲,也不敢抬眼。
“别装了。”他声音低哑,像从很深的夜里传来,“你的眼神……和十年前那个雪夜里的女人一模一样。”
空气骤然凝固。
我听见自己心跳撞向胸腔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几乎要撕裂肋骨。
十年前?
那一夜风雪漫天,城门紧闭,苏府已被围困三日。
父兄战死边关的消息传回当日,母亲焚尽族谱、血书藏壁,最后悬梁自尽时,房中无一人在侧——这是绝密,是只有死人才知道的真相!
可他说他见过。
一个十二岁的皇子,如何能出现在被封锁的苏府内院?
又怎会记得一个将死女子眼底的光?
除非……
他不是“见过”。
他是经历过。
念头如冰锥刺入脑海,我几乎控制不住呼吸的节奏。
可就在这一瞬,他却忽然收回手,眸光一沉,冷若寒潭:“再擅自出宫,我不保你。”
话落,转身。
衣摆划过地面,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长廊尽头。
门未关严,漏进一线幽暗月光,照在我仍跪着的影子上,像一道割裂的伤口。
我瘫坐在地,冷汗浸透里衣,贴在背上冰冷如尸布。
屋外万籁俱寂,唯有风穿过檐角铜铃,发出细微呜咽。
他认错人了吗?
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瞒?
若他真重生归来,那这场复仇,是否早已被他预演千百遍?
我的每一步伪装、每一次试探、每一寸逼近真相的轨迹——是不是都在他十年布局的棋盘之上?
而我拼死撕开的面具,究竟是为了见天日,
还是……正中他设下的局?
更深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脖颈。
我缓缓抬起手,看着指尖残留的血丝——那是咬破舌尖留下的,也是方才戴面具时蹭到的朱砂泪痕。
哭面已摘,可我依然在演。
可他呢?
当他看见那只沾泥的舞鞋、那片谢府后园的青叶,他眼中闪过的,是震惊,是痛楚,还是……久别重逢的确认?
我整夜未眠。
烛火烧尽三根,灰落在案上,像一场无声的雪。
耳边反复回响那一句——
“那个雪夜里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