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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死了,才能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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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了,才能活。
押解我的宫人走得极慢,像是故意给我留时间回头望一眼东宫的飞檐。
可我不敢看。
肩上枷锁压着筋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最疼的不是身子,是心口那块空荡——厉萧坐在高台之上,龙袍未着,只穿了一身素青常服,目光平静得像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奏报。
“苏挽伪造籍贯,欺瞒宫闱,即日起革去女官职,发配浣衣局待罪。”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凿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满殿死寂。
有人窃语,有人冷笑,谢明远站在御史班列中,唇角微扬,仿佛已看见我跪在泥水里搓洗脏衣的模样。
可我知道,这是一场戏。
从他准奏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
那老妇被带上殿时,脚步一瘸一拐,右腿明显比左腿短半寸——那是常年拉重车、负重役才会落下的残疾。
而她说自己来自江南湖州,世代织绸为生。
荒谬至极。
湖州女子足不出户,怎会落下这般苦力伤?
更别提她说话时舌尖抵齿,尾音下沉,分明是北境流放营里熬出来的口音。
她是替身,和我一样,在扮演一个早已不存在的人。
而厉萧……看穿了一切,却仍点头应允。
因为他要的,从来不是真相大白于天下。
他要的是我消失。
彻底地、干净地、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苏挽”这个名字。
浣衣局的柴房阴冷潮湿,墙角结着厚厚的霉斑,夜里老鼠啃噬木梁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蜷缩在草堆一角,听着外头三更鼓响,风从破窗灌进来,吹得油灯将熄未熄。
就在子时刚过,门轴轻响。
陈统领来了。
玄铁甲胄裹身,腰佩长刀,面无表情地站在我面前,像尊石像。
他没说话,只丢来一套粗布衣裳和半块铜牌。
我接住,指尖触到铜牌边缘刻痕——是断口,非人为掰裂,而是与另一半严丝合缝的契合印记。
浣衣局逃役者的标记。
只有死了的人,才会被登记入册,挂上这种牌子,运出宫埋尸乱岗。
“太子说,你想查的事,死了更容易。”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铁锈摩擦,“但也别忘了——死人,不能再回头。”
我攥紧铜牌,指节泛白。
原来如此。
厉萧不准我活着离开东宫,但准我以“死”之名重生。
他要用一场假疫病,烧掉“苏挽”的骨灰,再让另一个人踏着灰烬走回京城。
代价呢?
从此我将不再是那个能进退自如的棋手。
一旦踏入这条暗路,便是彻底依附于他,成为他手中一把藏在鞘里的刀,再无独立之身。
我没有选择。
次日清晨,我突然倒地,剧烈咳嗽,嘴角溢出暗红血沫——那是阿箬连夜偷来的朱砂混了酒酿,调成将死之人的败血模样。
我浑身发烫,眼神涣散,嘴里喃喃念着母亲的名字。
张嬷嬷亲自来看。
她年过六旬,掌管宫籍玉牒多年,经手过无数生死簿录,见惯了宫婢如草芥般死去。
可当她俯身查看我时,我缓缓抬起手,颤抖着递出一枚金耳坠。
纯金镂花,坠脚刻着“苏”字篆印。
这是我娘陪嫁之物,当年抄家时藏于发髻夹层,侥幸未被搜走。
三年来我一直贴身藏着,从未示人。
“嬷嬷……帮我烧了它……”我气若游丝,眼泪顺着鬓角滑落,“别让魂魄……找不到家……”
她怔住了。
那一瞬,她眼底闪过一丝动容,像是想起了某个同样含冤而终的旧人。
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接过耳坠,握在掌心:“可怜的孩子。”
当晚,尸房报有一婢“染疫暴毙”,按例火化,不得停灵。
火光冲天时,真正的我,已被陈统领用运尸车送出宫外。
盖着白布,躺在冰冷棺匣中,听着车轮碾过青石街,一声声,像是命运断裂的回响。
城南破庙,残垣断壁,供奉的神像早已倒塌,只剩半截手臂指向夜空。
我掀开裹尸布坐起,望着头顶漏风的屋顶,月光如霜。
我没了名字,没了身份,没了过往。
但我还活着。
七日后,京城传出消息:浣衣局疫病蔓延,三名宫婢相继身亡。
与此同时,礼部选训班新来了一位孤女,眉目清冷,自称父母殁于战乱,无亲无故,只求一口饭食度日。
没人知道她是谁。
也没人记得,曾有个叫苏挽的罪婢,在昨夜的火光中化为灰烬。
可若有人细看那新来的女子右手腕内侧——
一道浅疤蜿蜒如蛇,正是三年前北境流放途中,被铁链磨出的烙印。
我死了,才能活。
七日后,我以“沈知意”之名,立于太常寺朱红门外。
晨雾未散,宫道青石泛着冷光。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齐整,再不是浣衣局里那双泡在碱水里、裂着血口的奴婢之手。
左腕上缠着一方旧帕,粗麻质地,洗得发白,恰好遮住那道蜿蜒如蛇的烙印。
它曾是北境三年流放的耻辱,如今成了我唯一不敢丢弃的证物。
“沈姑娘,随我来。”引路的女史低声唤我。
我垂首跟上,脚步轻稳,呼吸均匀。
进殿前,我已在铜镜前练了两个时辰的神情:眉不扬,目不斜,笑不过唇,惊不起睫。
一个孤苦无依却略通文墨的清贫女子,就该是这般模样——像一滴水落入湖心,激不起半点涟漪。
可命运偏要推我入浪眼。
刚在记注房落座,笔未开匣,砚未研墨,外头便传来靴履踏阶之声。
沉稳、有力,带着御史台特有的倨傲节奏。
是谢明远。
他今日穿了件鸦青官袍,腰束玉带,脸上挂着惯常的温雅笑意,目光却如针,一寸寸刮过我的脸。
“你很像一个人。”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满堂女史屏息。
我指尖微颤,旋即低头,袖中右手轻轻按住心跳的位置:“许是奴生得平凡,易撞脸。”
他轻笑一声,绕过我身侧,目光扫过我正在誊录的《春祀仪程》,“字倒是不错,小楷有虞世南遗风。一个孤女,能写成这样,不容易。”
“家父曾任县学训导,临终前逼我背完《文选》三遍。”我嗓音低柔,带着恰到好处的哀伤,“若非战乱……也不至于流落至此。”
他盯着我看了一瞬,忽而转身离去。
我以为危机已过。
直到半个时辰后,我去廊下取新送来的卷册,途经拐角暗处,瞥见他正与一名灰衣人低语。
那人低着头,袖口却滑出一截绳结——靛蓝丝线编织而成,九转回环,末端打了个倒扣死结。
傩门标记。
我浑身血液骤然凝滞。
那是我亲手设计的联络暗号,仅限核心线人使用。
三年来,靠它传递过数十封密信,揭露过三起贪腐大案,甚至牵出过皇商走私军械的线索。
而今,它竟出现在谢明远身边?
他们已经渗透进了傩门。
更可怕的是——谁出卖了我?
我强压震颤,悄然退走,回到房中第一件事便是翻查妆匣底层。
手指探入夹层,触到一片冰凉。
那枚折枝梅玉簪静静躺在那里。
银簪素雅,梅花五瓣,簪尾刻着极细的一行小字:“夜寒露重,母当护汝。”
这是我娘临终前塞进我手中的遗物,也是我伪装身份时唯一没敢带在身边的信物。
那一夜,它本该随“苏挽”的尸身一同焚毁。
是谁?
把它放进我的妆匣?
厉萧?
他掌控东宫耳目,能安排假死,自然也能留下后手。
可他若想控制我,何须用这种方式?
直接现身便可。
还是另有其人?
那个替我伪造文书、助我入训班的“恩人”?
抑或是……早已潜伏在暗处,等着我重出江湖的第三股势力?
我将玉簪重新藏好,指尖仍有些发麻。
窗外日影西斜,暮鼓将响。
我也成了猎物。
但没关系。
只要我还活着,真相就不会永远埋在灰烬之下。
而我真正要找的东西,就藏在那些无人问津的旧档之中——
比如,三年前冬至,谢太傅曾以“祈福国泰”为由……